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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汉奸》、《祥林嫂》和《幽灵谋杀案〉

最后一个汉奸

                        一

我是否告诉过你,在我漫长的无业流浪岁月里,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记者生涯?在我以信念和理想不合而辞去干了十五年的工作后,我决定重新投入火热的现实生活中(我一直认为我以前的工作太意识形态,和现实相差太远)。我对此信心满怀。
我第一个计划就是到一家蜚声海内外的报纸杂志任职,让自己的信念和理想透过大大小小的文章传遍大江南北,甚至是五湖四海。于是,我几乎是在一个星期里,连着向十几个我心目中认为不错的媒体发出了自我推荐信,结果可想而知,都石沉大海。等不到预期的热情洋溢的邀请加入媒体的回信,我当机立断,结束了守株待兔的策略。之后,我背起小背囊,挨家挨户找上门去,毛遂自荐。效果仍然让人失望。直到三个月后,广州白云区一家小报纸决定试着录用我,试用期为三个月。期满后,再评估我是走还是留用。
我当了三个月的记者。
我原本以为试用期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形式,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我绝对胜任的。在这之前一年,也就是我下岗之后的第一年里,我夜以继日地创作了一百多万字的作品,这样的速度和挑灯夜战的精神在当今文艺领域并不多见。我深信,勤能补拙。在这三个月里,我会从数量和质量上拿出让报社社长和诸位领导目瞪口呆的文章,我期盼着看大家都来挽留我的感人场面。
我上任的正是时候,特别是对一个从事国际政治和国际关系方面的记者来说。日本右翼分子篡改教科书,日本首相坚持参拜靖国神社,美国继续和北韩你来我往,伊拉克的局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全世界各国特别是俄国领头的欧洲大张旗鼓地纪念二战胜利六十周年……
“我们要搞一系列红红火火的抗日战争胜利纪念特刊,就由你负责。”吴力超总编辑在我上班的第一天对我说,“这也是我们聘请你的主要原因。”
我算是知道了,当别人都拒绝我这个年届四十的人的时候,他们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作为见习记者,我确实有些老。不过我的心很年轻。我决定,抖擞精神,全力以赴,搞好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特刊。
搞这样的纪念专刊有很多头绪,为了理出最具有新意的,我买来市场上所有的报纸杂志,准备参考他们的世界反法西斯纪念专栏的形式,定下我自己的别出心裁的方案。但是随着一份份报纸在我面前翻开又合拢,我发现自己的思路越来越窄。原因是我能够想到的大家不但早就想到,而且已经付诸实施了。《南方都市报》寻访六十位抗日老兵是我最初的想法,但人家已经寻访到第三十位了,我无谓再去凑热闹。
最后当我无计可施的时候,吴力超总编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听了我的汇报,表示了理解和同情。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案卷,递给我,说,“这里有个线索,我一直找不到适当的人去采访,你的知识和阅历都比较丰富,应该可以胜任。如果用心做,写出像样的报道,倒是别具一格的。”
我接过案卷,打开来,是一些照片,还有一个家谱图,最后面是一个叫方无病的名字和他的地址、电话号码。就这些?我抬头看着吴力超总编。
“我们可以从汉奸入手,你手里拿的正是一个很有名很有影响的汉奸家族的资料,你可以采访他,了解他的家族——”
“采访汉奸,纪念二战?”我吃惊地问。
“是的,难度比较大,不过,听到殊途同归这个词吗?对象不同,切入点各异,然而,表达出来的意思和意义却大同小异,而且,我们的目的是把读者引向同一个方向,这就是殊途同归!”

                           二

当全国大报小报纷纷报道寻访二战老兵,慰问抗战英雄的时候,我踏上了采访汉奸的不归路。
在深圳一个五星级大酒店顶楼的套房里,他约见了我。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服务员乘坐专用电梯来到顶楼。踏入房间后,我以为来到了天堂。房间宽敞、明亮,明媚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柔柔地照在高级的羊毛红地毯上,,欧式高档家具,意大利水晶吊灯,富丽堂皇,无处不显示出一种皇者气派。
房间豪华的装修和布置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感到有些手足无措,我深呼吸一口气,空气里荡漾着的淡淡的桂花香味让我稍微镇静下来。这时服务员已经悄悄退出。
“请过来坐,杨先生。”一把浑厚很有磁性的声音传过来,我才注意到客厅靠近落地窗的大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人。他站起来,向我招招手。我回过神来,连忙走上去,热情地和他握手,然后我们隔着桌子坐下来。
他长着一张国字脸,微黑透红的脸膛,最引人注目的是粗浓得象荆棘一样的眉毛,下面闪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如果不是从他那有些花白的头发,我很难判断出他的年纪。但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他比资料上写的五十五岁要年轻得多。
我先感谢他接受我的采访,他友善地点头微笑着。这时,一位年轻的服务员推门进来,端来两杯茶。茶味清香,沁人心肺,我知道是极品的铁观音。我慢慢地品着茶,也籍此掩盖自己的尴尬。因为,当我面对此人时,我突然发现早已准备好的采访提纲和开场白有些不合适。
“杨先生,你是大忙人,我想,我们就开始吧。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如果你想先听听我的介绍,那也可以。”
他就是案卷上的方无病,也就是吴力超总编给我的资料里的那个家族目前的掌门人。既然他说要先介绍一下,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连连点头。
方无病先生把大皮椅向后挪了一下,打开抽屉,拿出厚厚的一本相册,轻轻搁在我面前,小心地翻开,我看到一组发黄的照片。他停顿了一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杨先生,你看从哪里开始?”
我把眼睛从那些看起来有一百年历史的老照片上移开,盯住他,不明白他说什么。
他看出我的疑惑,说:“我的意思是从哪一个人开始介绍,是从我父亲开始,还是从我爷爷开始,当然还可以追溯到更加远——”
我吃惊地看着他,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他应该已经很清楚我的采访目的。我是来采访汉奸的!
我吃惊的表情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有些无趣地顺手翻了几下照片,说:“这要看你的时间了,我这里的资料有很多,只要你想要——”
“我来采访——采访汉奸的事迹和他的心路历程。”我终于开口了,而且还说出了“汉奸”两个字。
“汉奸?不错,你来对了,我们正是闻名遐迩的汉奸家族,自从清朝入关开始,我们家族就落得汉奸称号,而且代代相传,算来大大小小也有十几位汉奸了。”
“哦——”我恍然大悟,毫无掩饰地冲口而出。
“我的曾曾曾祖父叫方明忠,他是明朝大将吴三桂的马前卒。明朝末年,朝廷昏庸腐败,东厂等间谍特务机构为了一己私利,活剥人皮,残酷镇压异己,搞得民不聊生,民怨鼎沸。满洲人顺应历史潮流,囤积关外,挥兵南下,眼看一场血雨腥风难以避免,在这关键时刻,明朝大将吴三桂背叛主子,开门引清兵入关,执行这一任务的七员大将中,就有我曾曾曾祖父。这件事让后来的汉人史学家痛心疾首,把历史上一顶很大的汉奸帽子戴在了吴三桂头上,我曾曾曾祖父从此也和他一样被钉在耻辱柱上。从那以后,这汉奸称号几乎没有离开过我们家族,或者说,我们方家好像被赌咒了一样,世世代代和汉奸结下了不解之缘!”
方无病说完,轻松地靠在大皮椅背上,眼睛含笑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

                            三

我喝了口茶,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静静地听着方无病先生介绍他的祖先。
“吴三桂当了大汉奸,获得了荣华富贵,老百姓骂他他也听不到,苦的反而是我曾曾曾祖父,他从一个明朝的将军,一下子沦为庶民,而且背负着汉奸的罪名。那种痛苦,杨先生,你们家没有出汉奸,肯定感觉不到,但我们就不同,我们家族子子孙孙都感觉得到这种难堪和痛苦。这种痛苦当然是我曾曾曾祖父感受最深,他无脸见江东父老,带着一些出卖明朝分到的黄金白银悄悄在山东蓬莱乡下住下来,隐名埋姓,但他却无法埋掉自己的记忆和痛苦——”
方无病讲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痛楚。
“我的曾曾曾祖父就是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下带着汉奸的罪名死去的,虽然他死的时候,全中国的大汉民族每个人头上都蓄起了马尾巴的小辫子,汉人们也早开始以满人的服装为荣,而且,满族皇亲国戚成为汉民族顶礼膜拜的对象,也就是说全大汉民族都成了汉奸,但曾曾曾祖父的汉奸称号仍然活活压死了他。曾曾曾祖父在临死前,把他的儿子——我的曾曾祖父叫到床前,声泪俱下地交待了后事。交待了什么后事,我们家族族谱没有记载,但我的曾曾祖父在守灵三年后,离开了家乡。”
方无病讲到这里,眼睛闪烁了一下。
“不久,山东大地上就出现一支‘反清复明’的义勇军!”
“啊——”我感叹道,已经猜到这一定是方无病的曾曾祖父。
“这支义勇军劫富济贫,专打清廷官员,高举复辟明朝皇室统治的旗帜,他们个个英勇善战,奋不顾身……他们的首领正是我的曾曾祖父!”
我一时间有些激动,关于反清复明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特别是从金庸小说中,但由于在历史记载上都查无实据,我也心存怀疑。今天我亲耳听到这样的故事,心情可想而知。我急不可耐地问:“你的曾曾祖父一定是听到你曾曾曾祖父的临终忏悔,决定不让这汉奸的称号继续折磨你们家族,所以揭竿而起。他本身是大将军的后代,自然一举义旗,响应者纷纷,一呼百应——”
“唉——”方无病用叹息打断我越来越高昂的声音,脸上蒙上了一片乌云。
“唉——”他又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开始,他确实组织了好几千人,规模远远大于红花会,而且他还找到了明朝的皇室遗珠,以及一些明朝的达官贵人。可是,不管他们怎么骁勇善战,不管他们把口号喊得多么动听和响亮,义军的规模却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一百多人……”
“这怎么可能?”我打断了他。
“这有什么不可能?当时清朝满族人统治汉民族已经五十多年,他们不但拥有一切专政的工具,而且,最主要的是,他们使用文字狱和言论控制的方法,已经彻底奴化了汉民族。这时的汉民族不但都心满意足地拖着一条小辫子,而且,见了满清皇族,都满心欢喜地跪在地上,翘起屁股,磕头如捣蒜。也就是从那时起,文化源远流长的汉民族开始真心诚意地歌颂清朝的统治,还开始编写一些歌颂清朝皇帝微服出访,访贫问苦的感人戏曲和快板。我的曾曾祖父,在这个时候,搞什么不合时宜的‘反清复明’,受到清廷围剿而失败只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得不到广大汉民族的支持!”
“哦——这怎么会,我看金庸的小说,反清复明是得到广大汉民族支持的!”
“别意淫了!”方无病脸上闪过一丝讽刺,“如果真得到汉民族支持,几个蓄着马辫、穿着长袍马褂的未开化的清人能够统治拥有两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国大地两百多年吗?当然,‘反清复明’得不到广大民众支持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是汉民族毕竟聪明过人,他们知道折腾来折腾去,都是一朝天子取代另一朝天子,换汤不换药,一将功成万骨枯,受苦的始终是老百姓。所以,他们宁愿过这种没有尊严的永远处于二等公民的然而却相对稳定的生活,也不愿意去搞什么‘反清复明’。第二个原因则是,如果大多汉民族对‘反清’还有共鸣,那么对‘复明’却心有余悸,要知道,腐败的明朝晚期给广大的汉民族带来的灾难一点也不少于异族入侵带来的灾难。所以,当民众听到这些义士要‘反清’时,还能跟着起起哄。但一旦听到要‘复明’,则立即作鸟散状。”
“原来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今天是长见识了,“难怪你的曾曾祖父举起义旗,却仍然无法取得成功。”
“成功不成功都没有什么,”他的表情很有些悲哀,“问题是,他却落得了汉奸的骂名,成为我们家族的第二个汉奸!”
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来采访汉奸家族的。

                            四

但我怎么都无法接受‘反清复明’的义士怎么会沦落到汉奸的地步。
方无病显然看出了我的不解。他接着讲道:“为了雪耻,给父亲亡魂一个交待,我的曾曾祖父带领越来越少的起义义士战斗在齐鲁大地上,问题是,经过清朝的前四代皇帝的统治,高压统治加上小恩小惠笼络汉族精英相结合,汉人早就心甘情愿接受了异族的统治。虽然在整个满清统治时期,汉族一直是二等民族,但他们显然已经认命,过得很习惯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汉人幻想清朝皇帝微服私访,偶尔宠幸了一个汉人女子(或者强奸),生下一个还珠格格的故事在民间流传下去,全体汉人竟然一边意淫一边兴奋达两百多年。这个时候,总之一句话,汉民族已经完全接受了大清帝国使用高压统治、残暴的文字狱获得的稳定的政治局面和和平的发展环境——也就是说,我的那位打着‘反清复明’旗帜的曾曾祖父没有与时俱进,在前有清兵围追堵截,后有老百姓一片乱党的辱骂之声中如丧家之犬……”
方无病停下来,端起茶杯优雅地品一口茶,我们两人都在心里默默叹息了一阵。
“有一天,他带领的义军只剩下二十多人,被清兵追到渤海之滨,面对茫茫大海,我曾曾祖父心中一片迷茫和伤心——”
“啊——他带领那些义士投渤海而亡?”我忍不住问。
方无病奇怪地瞪了我一眼,不满地说:“我们家代代单传,如果他真投海了,能有我吗?”
我这才恍然,不过随即听到方先生叹息一声。“如果他真投海了,那倒爽快,也免得后来又传下一代代汉奸的骂名。”
我愕然。
“我的曾曾祖父带着其中的五人登船而去,他们漂泊到东瀛的一个小岛上,在那里安营扎寨,以图积蓄力量,东山再起,反攻大陆。不过,日月如飞,和时间一起飞走的还有他们的斗志和希望。那时整个中国大陆已经是大清江山,二等公民的汉人也口口声声‘我大清江山’喊得响亮。曾曾祖父后来决定秘密迁徙到台湾岛,台湾岛虽然归属清廷,但由于幅员广大,山高皇帝远,很多地方仍然割据一方。我的曾曾祖父就住在高山族集中的阿里山区。”
我心中隐隐有些明白,台湾岛一直是中国的领土,北京只要换了皇帝,台湾岛也自然改变了主人。眼前这位方先生的曾曾祖父割据在台湾岛一隅,抗击清廷,自然属于汉奸一族。
“如果我曾曾祖父就在岛上生活,也不能归为汉奸一族,不过,他和他的儿子,我的曾祖父,并没有忘记招兵买马,那时的台湾岛常常受到日本和欧洲海盗的侵扰,清廷也多次派兵登上岛屿。但我的曾曾祖父特别是我的曾祖父,一见到清兵,比见到洋鬼子和东瀛倭寇还要紧张,结果,不久,就流传开来,说这里住的方家是里通外国的汉奸。”
方先生情绪暗淡,过了一会才接着说:“就这样,我的曾曾祖父在汉奸的骂名中死去,我的曾祖虽然什么也没有干,但并没有丢掉里通外国汉奸的称号。情况到了我的祖父出生后,渐渐有了变化。我的祖父生于1860年,当时帝国主义凭借坚船利炮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加上普天之下莫非清朝王土,汉民族和自己的统治者满人开始同仇敌忾。我的祖父是在爱国主义的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在他的前半生,他参加了保卫台湾岛的大大小小的战斗,几乎和英法荷日等所有帝国主义的战斗都能看到他英勇的身影。最后,他声名远播,清廷也来招安他。我的祖父接受了清廷的招安,于1897年光荣地回归山东蓬莱故里,受到当地达官贵族和民众的夹道欢迎,欢迎游子回头,欢迎抗击帝国主义保我大清江山的英雄凯旋归来——”
“啊,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民族英雄!他终于洗脱了缠绕你们家族的汉奸罪名——”我说出来后,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唉,如果当时他战亡或者病死就好了,”方无病悲伤地说,“他后来还是没有逃脱汉奸的厄运!”

                            五

据方先生讲,事情是这样的。抗击帝国主义后投奔清廷,接受招安的祖父风风光光地回到山东故里,感慨良多,他心中渐渐对顽固不化、搞什么“反清复明”、不能与时俱进的爷爷和父亲生出不满。这不满也就化为他报效祖国——清廷的一腔热血。
当时的清廷早就过了建政初期的相对清廉的统治时期,昏庸无能,贪污腐败,法纪不彰,压制人民的言论和行动自由,和当时流行于西方的科学精神背道而驰,结果搞得民不聊生,国家衰败一片。而与清廷统治下的中国正好相反,西方列强在近代科技的带领下雄心万丈野心勃勃,到处侵略掠夺,争先恐后把战舰开到中国的大门口。清廷在“宁予外人,不给家奴”和“量中华之物,结与国之欢”的指导思想下,割地求和,先后把香港等割让给英国。然而,帝国主义的胃口却越来越大。这时,时间已经来到1899年,慈禧太后那个老妖婆为了保住大清的统治万年长青,日思夜想,不得其法。她最害怕的就是西方人带来的那股妖气:见了大清的皇帝竟然不下跪,还传播什么人人博爱的基督教,妈妈的,全中国的汉人听到清廷皇帝的名字都得跪下,浑身发抖,翘起屁股,那高鼻子蓝眼睛的妖人怎么敢不下跪?这不是犯上作乱?要是让这些黄皮肤的中国奴才了解到什么上帝和博爱,国将不国呀,大清帝国还怎么统治下去?
就在慈禧太后夜不能寐、担心洋人带来的那些邪恶的思想危及大清帝国的长治久安的时候,一线曙光从祖国的山东半岛照耀过来。这曙光就是义和团。
吃到了爱国甜头的方无病的爷爷也就在第一时间加入了义和团,并成为山东义和团的主力干将。他第一个扯出了“扶清灭洋”的爱国大旗。
用今天的标准特别是用非马列主义标准,义和团以及他下属的组织红灯照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邪教组织,装神弄鬼,把妇女的经血擦在头上要让洋鬼子沾染晦气,声称刀枪不入,个个都好像金庸大侠笔下的神功高手。他们见了洋人就杀,当然一开始杀的基本上都是传教士这些手无寸铁的洋人,后来杀起瘾了,连中国信教的人也杀。他们在大清的国土上,手舞大刀棍棒,不分青红皂白,对外国人说杀就杀,不亦乐乎。杀完后,还编一些神乎其神的传说。这些传说终于被清廷的特务机关收集起来,整理成情报,呈送给老佛爷慈禧太后阅读。
虽然当时还没有“民意可用”这个提法,但慈禧太后一定是有了这个想法。她连夜召开亲信和内阁会议,这次会议只有少数汉人参加,这些汉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精英,包括李鸿章等这些老同志。
慈禧太后决定利用神勇无比、鬼神俯身的义和团抗击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思想的侵略。
得到慈禧默许和暗中支持的义和团一发而不可收拾,个个变得神鬼俯身,疯疯癫癫,声称“降神附体,刀枪不入,闭住枪炮”,他们烧教堂,杀洋人和中国教徒,搞得很多地方顿时血流成河。
方无病的爷爷就是这股轰轰烈烈的“扶清灭洋” 的大潮中的一颗璀璨耀眼的明星。他和当时的清廷一样认为“非我族类,其人必异”,他们把洋人当作痔疮,必欲割之而后快。
当时在中国的洋人除了一些所谓领事馆和租界外,基本上没有武装力量,义和团所杀的洋人几乎十之八九是传教士等手无寸铁的老弱人士。但慈禧认定这些脑袋里装着异端邪说的洋人是来搞和平演变的,一直苦于没有办法对付,现在好了,看到洋人的肉在义和团的大刀下一切就开,而且也流出鲜红的血,慈禧太后欣慰地感叹道:“有此神勇义士,定能灭洋人,得我大清江山。”随后慈禧也想起来,这些洋人毕竟只是在中国大陆的少数人,是不是也可以用义和团对付海外的那些洋人?于是她一高兴竟然生出统治全世界,杀绝所有洋人的念头。
于是,她悍然宣布向英法德意俄等八国同时宣战!

                            六

“你的意思是八国联军侵略中国是清廷引起的?” 我带着责备的眼光看着方无病,“我觉得你的观点很偏颇,不是,是完全不正确!”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无奈。我没有退缩,在历史的大是大非上,不应该有什么可以任意发挥或者从某个家族的眼光来判断的观点。他收回了目光,幽幽地说:“对不起,今天不应该说这些,那我就继续讲我们家族的汉奸历史吧!”
我点点头,他继续讲下去。
“慈禧太后可能到死也搞不清,大清帝国怎么就被这些眼睛只能直看、膝盖无法弯曲的洋鬼子长驱直入了。说实话,现在的历史学家们也没有搞清楚,但为了某种目的,他们简单地概括为:大清国力衰弱,受到帝国主义坚船利炮的攻击,不堪一击。其实,杨先生,这个结论不但错误,而且还错得离谱,甚至是错得邪恶!因为只要一天我们不把这个结论纠正过来,不还原历史的真面貌,我们的民族就不可能真正强大起来,就不可能真正崛起于世界的东方!”
方无病说到后来,声音中透出铿锵之声。我斜了他一眼,他才有所收敛。但并没有改变这个话题。
“杨先生,我不得不提到这点,因为这和我们家族的汉奸历史密不可分,我不是为我们家族辩护,我是想还原历史真相。好,我就简单一点。慈禧太后利用义和团和当时的民意对抗八国的如意算盘很快就落空了。八国迅速组织起来,成立八国联军,从天津入侵,那些自称有神鬼俯身的义和团在洋枪洋炮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倒下。我想是这个镜头让历史学家得出我们落后就会挨打的主要结论,其实大谬不然。因为这个镜头应该得出的结论是‘愚昧就会挨打’!中国当时一点也不落后,清廷当时也一点不弱!”
方无病的后一句话声音很大,让我微微吃惊。我集中了注意力。
“清廷当时的国力绝对不弱,而且由于是集权政权,天下百姓和土地等资源都属于清廷皇帝所有,无论以黄金白银或者是布匹物资计算,当时的清廷都比任何四个帝国主义国家加起来还要富有。这一点,可以从战败后,他们出手大方,割地和运送黄金赔偿看出来。而且,从当时清朝的军队和装备来看,也绝对不是现在的历史学家所说的,力量对比悬殊。他们大概是把义和团拿来和八国联军比。其实当时的清廷有正规军,在李鸿章的率领下,正规军都是接受洋人的训练,而且最主要的是,有大把大把金子的清廷早在几年前就购买了当时最先进的克虏珀大炮和滑膛枪,这些在当时是连八国联军中的德国士兵都没有的装备。而且大家都知道,当时的八国联军数量和清朝正规军数量的比例几乎是一比二十,可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八国联军长驱直入,直捣北京城,烧了圆明园,慈禧太后落荒而逃。”
“这些历史我很清楚,能不能切入今天的主题?”我小声打断他的讲述。
“没问题,杨先生,现在就切入主题,因为就是因为八国联军,我的祖父才再次误入歧途,当了汉奸。”
“哦,你的爷爷不是义和团的义士吗?”
“没错,”方无病说,“但他投靠了八国联军,当了汉奸!”

                           七

我沉默无语,就我的观察,我发现眼前的方无病在说到他的爷爷当了汉奸时,心里并无真正的惭愧和悔恨。这一点是我刚刚发现的,一旦发现,我就简单地回顾了一下,发现他之前提到祖先当汉奸时,虽然有迷茫痛苦和无奈的表情,可是却绝无一点后悔的样子。难道这当汉奸也是基因决定的?
“杨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方无病笑了笑,坦然地说。“说到我爷爷为什么当汉奸,而且一下子投靠八个国家,就不能不讲当时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城的情况。慈禧太后为什么要向八国列强开战?是为了保护国家主权独立,为了保护大清国民不受洋鬼子残害吗?显然不是,前面已经说过,她是为了维护清廷摇摇欲坠的统治,而且是保守的统治。清朝的光绪皇帝要求改革,接受洋人建议,要搞科学,慈禧看到这科学和清廷的专制统治格格不入,于是硬是把光绪皇帝给废了。她借助义和团打洋人,也完全是从自己的统治立场出发,和民族大义、和国家兴亡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她的愚蠢行为招致八国联军的报复,把她撵出了北京城。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她慌了,赶紧派钦差大臣议和,而且要尽国家之所能,让八国联军欢心。也就是说,只要八国联军不把清廷推翻,他们想干什么都可以,要什么有什么。这不就一下子暴露了这个老妖婆的本质?什么国家、民族,在她眼里一文不值,为了她的统治,什么都可以牺牲。八国联军当然不忘记要黄金白银,而且也乘机扩大在中国的势力范围。然后,八国联军的代表就提出了一个要求,他们提出把义和团抓起来杀掉,把山东地区支持义和团杀人放火的官员绳之以法,八国联军代表提出这个问题后,阴笑着,他们原想等清廷拒绝后,再借机多敲诈点盘缠,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清廷竟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可让八国联军目瞪口呆了,稍微一思考后,他们认为这一定是清廷搞的诡计。可是,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提出抗议的时候,就看到了人间奇景。清廷的正规军出动了,大肆搜捕义和团乱党,抓住后,立即绑赴刑场,在有洋人见证下,哈哈,先跪下来,然后,刷刷,大刀砍去,一颗颗中国人的头颅满地乱滚——白人那个震惊呀,他们就是不明白,这些中国人怎么杀起自己的百姓如此利索?但和他们对抗时就那么脓包?而且那些本来很勇敢的义和团义士怎么就会垂头丧气跪在那里让清兵把脑袋砍掉而不反抗呢?八国联军也杀义和团义士,但那是在战场上。所以据说,八国联军很多将领在看到清廷残杀义和团义士后,回去就神经失常了,没有神经失常的也大多发誓永远不再到那块荒蛮之地。”
方无病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我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义和团被背叛了,被自己的朝廷彻底背叛了,我的爷爷走途无路,为了救我当时才四岁的父亲,毅然决然地投靠了八国联军。按说,当时的八国联军对义和团恨之入骨,而且他们已经取得了胜利,我的爷爷投靠他们等于是自投罗网,可是,我爷爷还是去投靠了。而且得到了八国联军的宽恕和重用,这之中的秘密父亲没有传下来,我永远无法知晓了。但,正因为爷爷投靠八国联军不但没有被处死,而且获得了重用,无论是清廷还是以前的义和团战友几乎都异口同声地辱骂我爷爷是汉奸。爷爷也是背负这个汉奸之名回到乡下的,爷爷身体很好,他活到七十多岁,直到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对胶州半岛进行狂轰乱炸时,我爷爷才被炸死。”
方无病停下来,我心情也开始轻松起来。终于到了正题,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抗日战争爆发了!其实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我有好几次想打断他,直接跳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但都因为他的故事太精彩而作罢。现在好了。我对他笑笑,掏出了小录音机,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按下录音键。
“哦,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先生,原来你主要想知道我父亲当汉奸的故事?”
我急切地点点头。

                            八

“我的父亲成为汉奸实属万不得已。”
这是那天方无病在深圳五星级酒店顶楼的套房里给我讲起他父亲当汉奸的第一句话。虽然当时,他的故事特别是他趁机在故事里加进去的汉奸理论把我牢牢吸引住了,过后想一想,我清醒过来,可是为时已晚,我失去了记者的工作。由于他的有些话不是太适合公开,而且我认为有为他当汉奸父亲辩护的成分居多,所以,下面我在转述他的话时,隐藏了敏感词语和一些未经证实的数据。而且,我尽量用语气词表现出他当时说话时悠扬顿挫的语句和激动的表情。

方无病的爷爷,也就是他父亲的父亲为了自保,特别是为了带大四岁的儿子,见风使舵,放下义和团大刀,投靠了八国联军,虽然从此落下了汉奸的罪名,然而,却在义和团义士们被人家砍冬瓜一样灭掉时,获得了新生。他不但把孩子抚养大,而且为了孩子不受汉奸称号的影响,还在他十几岁时就送他到日本、美国留学。
方无病的爸爸在美国夏威夷留学时认识了孙逸仙,也就是国父孙中山先生,在孙先生的影响下,加入了同盟会。
中国人民奋起推翻满清、抵制外辱、拯救中国、振兴中华民族的历史也就是一部仁人志士革命先烈吸收西方优秀的政治和文化、全盘西化的历史。孙中山先生吸收西方民主自由的思想,创立适合中国特色的三民主义,而三民主义的理想在中国两千年历史中并没有出现过。然而,孙先生的理想被蒋介石劫持了,蒋介石实行的是变相的中国两千年封建专制政治制度。结果,以伟大领袖毛主席为首的中国共产党,高举全盘西化的旗帜,接受了当时最大的帝国主义国家德国人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理论,推翻了蒋介石政权。建国后,全中国人民在一个洋人“卡尔•马克思”的理论指导下,建设自己的国家。建国后的历史同样说明,什么时候我们闭关自守,什么时候我们就落后吃亏,邓小平同志领导中国人民改革开放,迎来了中国崛起的新高潮。
方无病的父亲回国后继续追随孙中山先生,然而,当孙先生去世后,民主革命的胜利果实落到了蒋介石手里。此人对西方的认知与孙中山和毛主席相比少之又少,活脱脱一个封建帝王的翻版,对西方的理论一窍不通,满脑子就是中国封建帝王的权术思想。方无病的父亲跟随蒋介石多年,官职越来越高,财产越积越多,但心中的郁闷也与日俱增。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父亲已经看出了日本人的野心,并多次上书蒋介石,可是,在“攘外必先安内”思想指导下,蒋介石对日本人姑息养奸,对共产党却必欲除之而后快。蒋介石投入了大量的兵力对共产党军队进行围剿。
就是在这个时候,方无病的父亲被军统特务抓住,罪名是通共——他向被围剿的共产党军队通风报信。他这种通共罪名本来会被立即处死的,但蒋介石念他追随国父孙中山多年,只没收财产,削为贫民,免他一死。
就这样,方无病的父亲身无分文,带着妻子儿女回到阔别了多年的山东老家蓬莱,务农为生。
不久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很快占领了大半个中国。方家所在地胶东半岛是最先沦陷的,成为日本占领区达六年之久。方无病的爷爷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他的父亲是在日本人占领家乡蓬莱老家第二年,也就是1938年被任命为保长的,也就是后来称呼的“伪保长”,属于汉奸的一种。

“你看我的父亲就这样成为了汉奸!”方无病无奈地说。

                           九

“你父亲是解放后才去世,政府也没有为难他,那么你能否谈一下,你对他的印象,或者他是否透露出自己当时走上汉奸之路的思想历程?”我一边问,一边掏出一个小本本,准备记下一些重点。
“杨先生,我不想为我父亲辩护,解放后他也没有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政府宽大处理了他。但你如果问到他为什么去当汉奸,那我就不得不说清楚。日本人对中国一直虎视眈眈,这点不但我父亲,有识之士又有谁看不出呢?可是中国当时的政府却视而不见,为什么?因为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政权,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统治,他们眼里既无国家安全,更无民族大义。杨先生,如果想写出好的报道,务必要详细找资料,只有资料才能还原历史真面貌。那么抗日战争时期的历史资料向我们揭示了什么呢?”
方无病激动地站了起来。
“八国联军长驱直入,我们说是因为清朝弱,外国强。那么日本人长驱直入中华大地呢?中国的军队加起来不但远远超过侵华日军,而且,在装备上,中国一直得到美国和苏联的支持,比日本人根本差不了多少,更主要的是,这是我们的祖国,只要军队抗日,他们后面就有亿万中国人民的支持!可是,怎么样呢?淞沪战役后,整个八年抗战只出现了几次正面遭遇战,结果,八年抗战造成了古今中外历史上最大的奇耻大辱——那就是被残杀的中国平民倍数于中国士兵的伤亡数字——这在世界战争历史上绝无仅有!历史学家们有没有想一想,中国军队都在干什么?中国军队不够强大吗?只要看看蒋介石围剿共产党时出动了多少军队,保卫南京时又投入了多少军队就清楚了;另外,当美国的原子弹把日本炸投降后,国民党怎么一下子冒出了四百万大军?怎么又那么生猛地全面及时地投入到三大战役中去对抗共产党军队?这四百万军队就是手持大刀也能够把区区日军赶出中国呀!抗日战争的时候,这些军队都在干什么?你能够告诉我,他们在干什么吗?这些军队可都是靠中国人民的血汗钱供养的呀!”
看他太激动,我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他们在观望,他们在积蓄力量,他们在准备打内战!”方无病说完,沮丧地坐下来。
“可是,这也不能成为当汉奸的借口呀。”我小声提醒了他。
“当汉奸?中国军队在独裁谋权者的控制下,不敢和日本人正面对抗,要保存实力,要准备打内战,在日寇来时,把人民暴露给敌人。可是中国人民却没有办法撤退,让他们怎么办?让他们去宁死不屈吗?生活在日本人统治下的村子也需要村长需要保长呀,难道让那些恶棍流氓当?我父亲当了保长,当然是‘伪保长’,因为那时整个中国人民都生活在日本人的铁蹄下,都得把自己养的猪羊贡献给日本人,在他们的刺刀下,中国姐妹们受尽欺凌,当时的人民都是‘伪人民’,不是吗?保卫国家保卫人民是军队和政府的神圣责任,可是他们却用军队去维护自己的权利自己的政府!人民手无寸铁,能让他们怎么办?
“当汉奸,杨先生,你研究过没有,为什么日本人占领中国时,中国一下子出现了那么多汉奸伪军?因为日本人来之前,这些贫苦的中国人民也从来没有作为中国人的任何自豪感,军阀割据,蒋介石独裁政府贪污腐败,请问,独裁政府和割据的军阀杀害的中国人少吗?中国老百姓苦不堪言,就算真的去当汉奸,又如何?这个国家不但不是他们的,而且还成为压榨他们的工具;这个政府不是他们的,而且还成为草菅人命的人民的主人——当然,当伪军的劳苦大众绝大多数是被强迫拉壮丁的。”
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我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我顺手翻看眼前的相册,看到了他祖父的照片,那一定是洋人给他拍的,那时的中国,照相机还只是紫禁城的玩物。
“杨先生,”他的声音传过来,“我希望你写汉奸这个题材时要旁征博引,更要深入研究。解放前,我们中国出现了那么多汉奸,真让人汗颜,可是为什么?错只在汉奸,只在民众吗?不是的,我认为,造成汉奸的主要原因是国家,是政府。一个不是人民的政府,一个甚至专门与人民作对的政府,能不出汉奸吗?中国人民一直很可怜,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政府,哪个军阀靠枪杆子得到了政权,人民就得俯首听命,人民的生死存亡完全系于统治者的好恶甚至一念之间。只有出现了人民的政府,真正代表人民的政府,当人民可以选择自己的政府和管理者时,自然不会选择去作汉奸了。”
我正在细细品味他的话时,他加了一句:“解放后汉奸越来越少,到今天改革开放二十年,政府和人民越来越近,人民生活也日益改善,你还能找到一个汉奸吗?”
我同意地点点头。
“所以,我觉得我是最后一个汉奸!”他说出了这句话。

                            十

他的最后一句话差点把我惊倒地上。我抬起头,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他脸上安然的表情让我更加迷惑。我就算没有看手上的资料也知道,眼前的方无病是美国华侨,他十年前开始回国投资,五年前开始回报祖国,资助多所希望学校,好到太行山等抗日老区发展基础建设,谁都知道他是爱国华侨,而且是当之无愧的爱国华侨……
“你今天不是来采访我的吗?”方无病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原来你并不知道我也曾经是汉奸?我也是我们家族的一个汉奸。”
我惊讶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来。
“政府对我父亲是宽大的,主要是因为建国初期我们政府很讲究政策,我父亲过去的所作所为都交代得很清楚。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父亲是在1965年他七十岁时去世的,那一年正好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登场。”方无病说着,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一张追悼会的现场照片。“杨先生,你虽然年纪较小,没有经历过文革,但你肯定听说过,一个汉奸的后代,在那场运动中会经受何等炼狱般的无情折磨。”
他说到这里,声音非常低沉,神情黯然。“你不会理解的,但和我有相同经历的地主后代肯定会有类似的感受,一句话,我们生活在非人的提心吊胆的经常性恐惧之中,完全失去了做一个正常人的权利。虽然年轻,但十年下来,我被批斗了一百多次,一次次被拉到批斗台上,遭遇口诛笔伐和拳打脚踢。说实话,现在说起来,都觉得难以想象,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坚持过来的。回想起来,我那时的心里很清楚,那就是我是一个坏人,一个汉奸的后代,一个坏种子。我被生出来是有目的的,那目的就是为了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批斗,供人民群众泄恨。所以我不但经受住了大大小小一百多次的批斗,就是在平时的日常生活中,我也能够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杨先生,我的想法很可笑是不是?可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想法,我肯定活不到今天,就算不崩溃,我也会自杀。不错,你们现在资讯发达,如果人们有搞不懂的东西,可以查阅书刊,可以上互联网,可是我们那时不同,我们唯一信任的就是政府,当政府不把我们或者某一类人当人时,就会连那一类人自己也都不再认为自己是人,而是牛鬼蛇神什么的,当然也有少数不服气,认为自己冤枉,不过他们要就是选择自杀,要就是像张志新那样被割开喉管,然后再杀掉。再说,文化大革命以前的历次运动基本上把中国的文化书刊都清理了好几遍,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最先遭殃的就是书籍文化。等到我们回过神来,只有一本红宝书可读了,这也就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判断是非的标准。所以,你现在觉得可笑的东西,我们那时却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就像汉奸的后代就应该受到无数次侮辱和折磨一样。”
我悄悄扫了一眼手表,方无病注意到了。
“王、张、江、姚‘四人帮’被抓起来后,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被折磨这么多年并不是顺理成章,不是天经地义的,而是错误的,是这四个人间恶魔造成的。可是,那时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我连上中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你大概不知道,明白真相的我比以前活得更加痛苦——”
“后来怎么样?”我问,声音里有种急切,也可以解读为不耐烦。
“我决定偷渡到台湾,听说到那里打工可以挣钱,再说,在文革期间,造反派批斗折磨我的理由除了我父亲是汉奸外,还说我父亲是国民党的特务,他们说我父亲为台湾的国民党立过汗马功劳。我想,如果我成功偷渡台湾,我要找那里的政府讨个说法,如果可以获得一些赔偿,那就更好了。”
“赔偿?”
“是的,我已经身无分文,这些年造反派剥夺了我的一切,家里珍藏的书籍字画也都被他们瓜分了。我受到了十年不公正的待遇,连政府也认为是错误的,可是至今没有人向我说一句对不起,他们说‘四人帮’都被抓起来了,你还想怎么样?再闹,就把你归到‘四人帮’一类——唉,我能怎么样,这不,我想到台湾讨个说法!”
“你偷渡到了台湾?”这次我真的很紧张地追问。

                         十一

“唉,没有成功,”方无病叹息了一声,“主要是我们随身带的指南针出了问题。当时百废待兴,工厂生产出来的产品十有七八是次品,没有想到,我们带上小船的指南针就是废品。我们上船后一直以为是在向东南方向划,其实却是划向了东北方向,到了日本!”
“哦——”我忍不住长长惊叹了一声,“你被遣返回国?”
日本的情况我很熟悉,直到现在,这个岛国对于偷渡的中国人还是采取一律遣返的政策,正因为日本如此不人道,所以,中国偷渡客很少把日本作为目的地。方无病听到我的话,又无声地叹息了一声。我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时只有一个办法留下来,是的,只有一个办法!”他说完深深地看着我,我期待地迎着他的目光,因为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办法留下来,特别是在二十多年前。
“和我一起的两位山东偷渡客没有挣扎,静静等待遣返,其中一位还嘀咕道‘又要被遣返’,我就知道他以前也偷渡过日本。可是,你应该知道,杨先生,我是绝对不能被遣返的,我被作为投靠日本的汉奸后代批斗了十几年,现在刚刚被平反,我就被人家从日本遣返回去,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呀!——我不能被遣返,是的,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最后我孤注一掷,使用了让我成为汉奸的一个招数。”
我焦急地竖起耳朵。
“在他们要遣返我的前一天,我要求见他们的长官,我说,我可以向他们提供有关中国的情报。他们一听就紧张了,马上联系了防卫厅的高级官员来见我。要知道,当时中国刚刚开放,在西方和日本眼里仍然是一个谜,他们对华情报根本无法做到中国大陆。所以,当我说有情报要提供时,他们都很紧张和重视。就这样,我留在了日本。”
“方先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你泄露了有关中国的国家机密,所以日本人同意你留下来,你也因此成为汉奸——当然是你们家族的最后一个汉奸。”
“我什么也没有泄露,因为我什么国家机密也不知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我们县城——”
“那他们怎么会——”
“我编造了一些耸人听闻的有关中国的军事和政治情报给他们,他们当时吓懵了,例如我说中国有八枚核子武器瞄准日本东京,还有——”
“啊——”我大吃一惊,“你怎么可以这样瞎蒙,这样要影响中日关系的!对了,你既然连县城都没有离开过,怎么会扯到情报间谍上?又怎么连精明的小日本都看不出来?”
“唉,”他叹息了一声,“都是那十年批斗会上学的,你忘记了他们批斗我是汉奸孽种的同时,还说我是特务的后代吗?每一次批斗他们都会捏造一些特务们的劣迹广而告之,久而久之,我都记下来了。对于当时特务们喜欢搜集什么情报基本上都心中有数。这不,一到日本,我就顺着这些线索编造新的内容。结果,日本防卫厅情报处很重视我,留下了我,还经常咨询我的意见。”
我们两长嘘短叹了一通。他最后说:“我并不喜欢日本,他们也不喜欢我,始终不给我合法身份,所以几年后,我去了美国,定居下来。也成为我们家族中最后一个汉奸。”
“你没有孩子?”我随口问道,但话一出口,就知道问得很不恰当。
方无病皱皱眉,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顺手把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张全家福上两个可爱的男孩,说:“这是我的儿子,他们不可能当汉奸了,他们两位都出生在美国,是美国公民。按照中国法律,根本不能算是中国人。”

                         十二

按照方无病的理论,汉奸这种东西完全是政府和国家造成的,他说,一个不是人民的政府,一个不为人民的政府,一个不为人民服务,不受人民监督的政府本身就是汉奸的温床。他说,一个背叛自己人民的政府是否可以称为汉奸政府,他不清楚,但中国历史学家应该为自己近百年历史上产生出那么多汉奸而反省自问一下。
他还说,中国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华人华侨达到四千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贫困交加,无法生活的情况下选择背井离乡的,而且相当大一部份人是采取偷渡和运猪仔的方式悲惨地离开祖国的。他们在海外经受了什么样的二等人生活是国内同胞无法理解的。有很多华人华侨到死都保留着从家乡带去的一杯黄土,而且最大的愿望就是叶落归根。
“我刚才说我是最后一个汉奸的时候说我的孩子都是美国人只是开玩笑,对于我们华人华侨,无论国籍是哪个国家,在心里,我们永远是中国人。可是,我还是认为我是最后一个汉奸,为什么?因为,我有信心,我希望,我们国家会越来越好,一个强大、和平、富强、真正为人民的中国政府是一块大磁铁,在那样的情况下,谁还去当汉奸?现在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几千万华侨,无论他们当初怎么被天灾人祸甚至是统治者迫害得背井离乡,有些甚至是被当权者赶出祖国的,可是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中国从他们心中赶出去。他们心向祖国,以各种方式报效祖国,为中国的和平崛起和繁荣富强作贡献。我相信,我的孩子将看到一个更加贴近中国人民的中国政府,我甚至可以想象我的子孙后代在美国人面前扬眉吐气地介绍中国。你说,这样的中国,还能出汉奸吗?所以,我说,我一定是最后一个汉奸。”
方无病说着,脸上挂上笑容。“这些年,海外华人华侨归心似箭,这本身和我们改革开放二十多年取得的成绩分不开,也和我们国家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进分不开。”
我关掉桌子上的录音机,收起小笔记本,今天已经获得了我想知道的。回去后整理出来,把采访的事实赋上意义就可以了。
我们又寒暄了一阵子,互相留下了联络电话,然后,我准备离开,看到方无病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停下来,问:“你还有要说的?”
他沉吟了一下,说:“也没有什么,只是我想强调一下,我之所以愿意接受你们采访,之所以不怕家丑外扬,我是有目的的,那就是我希望你能够传达我的一句话。”
我点点头,并重新掏出录音机。
“录音倒不必了,其实我在故事中已经说到类似的意思,”他说到这里,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纵观中国历史,中国是世界上出产背叛自己国家的‘汉奸’最多的国家,可是,我不得不强调,很多时候,汉奸们背叛的并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国家,而是那些他们心中自以为的窃取了国家政权的统治者。我们现在的政府是掌握在人民手里,这个政府是人民组成的,为人民服务的,人民有权利选举产生和推翻的。所以,现在汉奸也渐渐绝迹了。可是,历史上的中国政府并不都像现在一样,那些独裁统治者往往在迫害残杀中国人民上比西方帝国主义和外族列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在夸大吗?杨先生,只要稍微回顾一下,不用回顾那么久远的历史,你就会知道,是谁带给中国人民无穷无尽的灾难,又是谁更加草菅人命,谁杀死了更多的中国无辜平民——我多说一句,杨先生,对不起,我并不是要为自己这个汉奸家族辩护,更不是要为所有的汉奸辩护。”

我离开那个五星级酒店,用了三晚时间就把稿子写了出来,稿子修改后发表在我们报纸,但引起了一些风波,吴力超总编受到一些的压力,我也结束了三个月实习期,离开了报社。临走前,吴力超总编拍拍我的肩膀说:“文峰,都是我把关不严。其实,社会上有各种思潮,甚至出现了汉奸理论,这些都不奇怪,我们毕竟是开放的社会,但作为编辑记者,就一定要有统一的标准和底线,不能人云亦云,全盘报道,给社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
我谨记吴总编的教诲,但我想,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当记者编辑了。

——完——

杨恒均《百日谈》之020

妓女与间谍

                                                  一

由于前段时间国家公务员到澳门赌博猖獗,屡屡犯事,我在南方政府特殊部门工作的老同学田海鹏经常要出差澳门执行任务。当他知道我最近正在着急的时候,
悄悄告诉我一个信息:澳门葡京赌场的地下长廊又引进了一批俄罗斯女人。我问他多少钱,并随即补充道,你也知道,一个公务员,出不起大价钱。他说,这他理解。那批俄罗斯妹妹大多比较年轻,而且自从澳门扫黄后,这是隔了三个月才引进的一批俄罗斯妓女,物以稀为贵,一次需要六百港币。
我打断他说,管不了这么多,现在就剩下这一门了,我必须通过,一次可能不够,我看至少也要包过夜。
田海鹏皱了皱眉头。说,那得两千港币以上。
他看到我的手哆嗦了一下,才说,不过,我说的是十八九岁的美眉,其实,这一批里面也有少数年纪比较大的。估计价钱也可打五折,你不妨一试。
我说,也只有这样了。于是,我以一比一的兑换率从田海鹏那里兑换了三千港币。背起我的书包,乘最便宜的大巴车向珠海拱北海关出发。
一下车,我就直奔海关大楼,由于实行一国两制,这个海关绝对是世界少数一个设在一国之内分开两个城市的海关,颇具中国特色。十分钟后,当我收回通行证,跨进澳门境内时,我知道,我也跨过了是非和道德的界限。在澳门,赌博是合法的,嫖妓也是名正言顺的。
就这么遥遥几步,虽然还在一国之内,但经历了两制。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心中的道德标准移动了十万八千里。
我一边告诫自己,一边马不停蹄地朝葡京大酒店赶过去。这里的公共汽车也比较贵,我能节约就节约了。好在一边走,一边还可以看路边的西洋镜。快要到酒店时,我犹豫了。既然打定主意要包夜,那么我必须先定一间酒店房。葡京大酒店房费一晚六百港币,又不是金床银床,何况我今天也用不上床。打定主意,我拐个弯,到旁边的金域酒店定了一间单人房,才三百元港币。
之后,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直奔葡京大酒店而去。

                                                        二

葡京大酒店的正门上面有一个巨大的门廊,上面有一幅巨大的据说是印象派的绘画。但懂行的老赌客们都神秘地摇摇头,他们说,那不是什么印象派绘画,其实是一个女性的阴部放大画面,目的是为了让所有进来赌博的赌徒从下面穿过时都沾上晦气。所以这些老赌客从来都回避正门,而从旁门左道出入。虽然这些老赌客仍然是输多赢少,但没法证明他们的话是无稽之谈。有心人发现,葡京大酒店的老板和主管们从来不从正门出入。
澳门赌牌开放后,好几家美国人投资的赌场开业,赌徒们半信半疑地从正门进入,没有发现自己是钻进大阴部里。然而,一进入,他们就恍然大悟。原来,酒店墙上和窗户上到处都是扁平偏长的钻石形状,连吧台和垃圾桶也都嵌上这种形状,这正是女性的阴部的代表形状。原来美国人也信这个。
但我还是从葡京大酒店正门进入,不是我不信邪,而是我不是来赌博的,不是来赌博的就不需要运气。
葡京大酒店地面这一层,很漂亮也很干净,有一些当铺,在橱窗里的射灯照射下,钻石金表闪闪发光。我无心观赏,加快了脚步。按照田海鹏的介绍,从大堂右侧一个小楼梯下去,就到了布满食肆和歌舞厅的地下一层。穿过两个面铺,从一个日本餐厅左侧进去,豁然开朗,进入一条宽宽的地下走道。
我一进入这条走道,就发现这里桃红柳绿,正是我要找的淫歌艳舞的地方。我还没有站稳,就有两个漂亮的东方女孩子冲我走过来。
老板,怎么样?
老板,打炮,还是过夜?
整个走道好像时装表演的T 字形舞台,上面来回穿梭着等待顾客待价而沽的妓女。冲我媚笑和发问的两个女孩子漂亮极了,我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好在她们都很专业,而且看起来也很忙。看我稍微一犹豫,就冲下一个目标媚笑去了。我还没有回过气,又有女孩子冲过来对我娇声娇气的媚笑。
老板,赢了没有?玩玩吧?
老板,可以一王二后的,打折,有发票——
我装得很矜持地含笑摇头,但两眼不停搜索,寻找目标。看到两个东方女孩子疑惑的眼光,我知道她们误会了。我不是不喜欢她们。事实上刚刚冲我来的女孩子可谓环肥燕瘦,高矮黑白都有,绝对可以照顾到所有不同的胃口。
可是,我是来找俄罗斯妓女的。
这样顺着一百二十多米的长廊来回走了两次,仍然没有看见一个俄罗斯女人。我只好停下来问一个向我打招呼的女孩,哪里可以找到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妹。
那女孩子操着湖南口音,告诉我,她们地位比较高,被允许可以在赌场门口徘徊。我说谢谢,转身就离开。离开时,我可以强烈感觉到身后那个湖南女孩送给我的鄙视的眼光。好像我是汉奸一样。

                                                          三

赌场在二楼,门口有保安,进入要经过安全门。到这里的人一般都不愿停留,昂着头匆匆冲进去,好像有钱等着自己去拿。而出来的时候,则十有八九是垂头丧气的。他们出来后,都会在门口逗留一会,仿佛这时才有时间回顾一下刚才的厮杀。这时,站在不远处栏杆旁边搔首弄姿的俄罗斯妹妹也会根据自己的认识向准嫖客们抛媚眼。她们不会走过来和你打招呼,她们也不会说普通话或者广东话,不过她们那蓝宝石一样的大眼睛会把你吸引过去。
我壮起胆子主动朝四个一堆的俄罗斯妹妹走过去。她们看到有顾客光顾,马上一字排开,摆出了各自最迷人的姿势和姿态。
我咳嗽了一下嗓子,轻轻说,你们好,你们好。
她们“咯咯”地笑起来,笑过后,惊奇地看着我。我接着说,我想包夜,就是整整一夜。
她们的惊奇变成好奇。一个脸上有个浅浅的酒窝的高挑个头女孩开口了,你会俄语?
我点点头,用俄语说,我学过俄语,说得不好,请原谅。
你要包夜,另外一个女孩子大概只有十八九岁,抢着过来说,现在这么早,你要包夜,你出多少钱?
说到钱,我就蔫了。而且,我已经注意到,眼前的四个俄罗斯女孩子在我眼里都是国色天香,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我犹豫了。
她们虽然年轻,但显然很有经验,或者说阅人无数。看到我稍一犹豫,马上都明白了,又是一阵“咯咯”的甜笑。
让她们一下子看出我囊中羞涩,我有些尴尬。
看在你会俄语的份上,你就直说吧,你出多少?一个长着圆脸的女孩子问。
我竖起一个指头,用俄语说,一千。
她们没有笑,只是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其中一个说,你到楼下去看看吧。
我说,不,我只想找俄罗斯妹妹——或者姐姐也可以,你们——
她们之中的一个明白过来,拿出手提电话开始拨号。打通后,她把电话递给我,说,你和她谈吧。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的俄语听起来珠圆玉润,我立即开了自己能够出的最高价钱,她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问了我酒店名字和房间号,说,半个小时就到了。
我告别了四位俄罗斯女孩,匆匆赶回酒店房间。洗了把脸,坐下,刚刚拿出书包的书,就有人敲门。
白种女人就这样,十八九岁看起来细皮嫩肉,一过二十就显老。她告诉我她叫马丝洛娃。我说我叫杨文峰,又接着问她多大了,她大大方方地说,三十五了。
我吓了一跳。老鸡了。于是,我想再杀杀价,但看到她发音不错,嘴唇和嘴形也很漂亮而且性感,也就算了。我需要她的嘴,为我服务一晚上,这是最重要的。

                                                          四

她环视了一圈小房间,随手把手提袋放在茶几上,然后脱掉外套,露出乳白色的吊带裙,裹着丰满的身体,她用手在吊带上搓揉了几下,挑逗地向我抛了个媚眼,说,你不脱?
我惶恐地站起来,连忙说,不用不用,大家都不用脱。
她好像明白过来似的,冲我张开腥红性感的小嘴一笑,说,也是的,反正过夜,还有大把时间,我们干点什么?
我有点手足无措,我说,我们谈谈吧。
她坐下来,脸上突然有些疑惑,涂着深蓝色眼影的大眼睛泛着疑问,盯着我看了一会,才问道,我们一直在说俄语,你怎么会俄语的?
我说,我学过俄语,但后来很久没有用,生疏了。
然后,我们两人就这样相对坐在那里,又没有了话似的。她站起来,说,我去洗个澡,好不好?
我也连忙站起来,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房间虽然有空调,但我还穿着西装,头上冒汗。我连忙说,不用,你请坐,我想和你聊聊。
她又坐下,还是有些疑惑,也有些无聊,说,聊吧,聊什么?
我想了想,让自己集中思想,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我的俄语不好,如果在谈话的过程中,你发现了我的语法特别是发音错误,请及时纠正我。你先听我说。
我说,我最近有些不顺,主要是家庭的问题,老婆把我赶出来了,因为我工作太忙,总是不回家,她不高兴,老婆对我说,你干脆不要回来了。于是我就没有了自己的家。一没有了家,再在北京呆着就觉得没有一点意思了。
马丝洛娃认真地听着,不时纠正我的发音,边听边点头。
不想在北京呆了,我想远走高飞,这时正好有个机会,联合国正在招收俄语翻译,需要除俄语和英文外,还必须精通八大语言中的一种。你看,我正好会英语和俄语,中文又是我的母语。我已经通过了笔试考试。现在我需要通过口试这最后一关,就可以飞纽约了。由于我一直不注重口语,学会俄语后又没有机会到俄国,我没有出世前,苏联专家就撤回莫斯科了,所以在考试前,我需要找一个俄语老师。现在很难找,考场设在广州,我同学推荐我到这里来——
你找我练习俄语?马丝洛娃睁大眼睛惊奇地问。
我点点头。
她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外套和小包准备离开,我一看,就急了。我问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准备或者说假装要走,我拦住她,坚持说我想知道答案。
她犹豫了一下,说,那不是让我不务正业吗?再说,用嘴巴是很累的,你不是让我用一晚上嘴巴吧?
我知道她想加价,就说,那我加两百如何。
她说,要加就加八百,中国人喜欢“八”字,吉利。
我狠了狠心,伸出五个指头,说,一口价,加五百,一千五过夜。
她留了下来。

                                                        五

我拿出书包里的书,一页页翻我的笔记,拿我打个记号的地方,一个个请教马丝洛娃。我原来有些担心,担心她只不过是乡下姑娘,文化水平不高,但没有想到,她不但给我解答了语言问题,而且也好几次帮我解答了文章的背景,甚至历史典故。我不觉多打量了她几眼,她脸上的皮肤很白,但有些粗糙,轮廓分明,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大美人,身材也很好,但吊带裙子里的乳房已经松弛,我注意到了。
两个小时后,我带来的疑问基本上都解决了,虽然我知道回去后还得加紧练习口形和卷舌音。
我们坐在那里喝咖啡,这咖啡不是酒店里的,是我在外面小摊上买的易拉罐咖啡。
口试只剩两天,我想利用和她随便聊天的机会,练习一下听力,也有意识地记住自己容易发错的音,特别是卷舌音和鼻音,俄国人不但有一个好卷的舌头,而且大概是因为天气冷,他们说话时都好像鼻子不通的样子。可是,一旦放下课本,我竟然找不到什么话题。过了一会,我说,你说说自己吧,我会认真听。
她含笑地看着我。说,喜欢听什么?有惊险的,有刺激的,也有谈情说爱的,甚至还有俄国文化……
这些和口试没有多大关系,口试主要是要求深度描述自己。于是我说,能不能详细介绍一下你自己。
我自己?她睁大眼睛说,你想听我的故事?
我说,是的,当然。
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盖住了蓝蓝的大眼睛,然后又缓缓张开,仿佛慢镜头,当她第三次张开自己的眼皮时,眼睛里染上如海水般深蓝的颜色,那种颜色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
我以前,也就是我出来当妓女之前,她用平静的声音说,曾经是间谍!
我猛地抬头,但立即知道我没有听错,而且,她也没有开玩笑。
不会吧,我解嘲地说,这玩笑不好玩,你不会说自己是前苏联的燕子,是色情间谍吧?
我是间谍,但不是色情间谍。她缓缓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是你要我讲自己的故事,你到底要不要听?
我强自镇静,冲马丝洛娃点点头。这时,已经很想听听这位前克格勃女间谍的故事,暂时忘掉了自己是来学习俄语的。
下面就是到澳门做皮肉生意的前克格勃女间谍马丝洛娃的故事。

                                                         六

我十八岁就进入克格勃——我是自愿的。你知道,在我们国家,女人要想过得好,过得刺激,而且还想某一天能够出点名,甚至可以在胸前戴上一块勋章,死后能够在身上覆盖上绣有镰刀和锤子的红旗,没有比投身国家的情报事业更事半功倍的。不过,我得纠正你,克格勃里没有什么色情间谍,也就是你们说的燕子。那完全是西方反苏维埃势力编造的。
至于我现在操持皮肉生意,那是另外一回事。妓女和间谍亘古至今就被人家并列为世界上最古老的两种职业,当然是有原因的。间谍出卖情报,但很多时候是出卖灵魂,妓女出卖肉体,相辅相成。
好,还是言归正传吧。我不是色情间谍,我身材高挑,相貌姣好,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被分配在总书记身边工作,名义上是保镖,实际上是担负着“精神卫士”的工作。
“精神卫士”你没有听说过?在俄语里有两个表达方式,看起来,我得先向你解释一下什么是“精神卫士”。
你们中国古代的帝王身边都养有巫术师和能驱鬼神的术士,据说还有可以呼风唤雨的道家、佛界高人,他们的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防止觊觎皇位的人利用邪术侵害龙体。这是迷信,也不可信,但这应该是最早的“精神卫士”。这最早的“精神卫士”并没有随着科学的发展而泯灭。最明显的就是美国总统雷根,他身边常有占星师,为他预测前程,为他决定行程,或者为他驱除晦气。然而严格来讲,这些人也不算这里所说的“精神卫士”,这里所说的“精神卫士”是现代科学的产物……
美国和我们搞冷战时期,双方间谍都在拼命想搞清对方最高领导人想什么的时候,也暗中打了场“精神特工战”。当时,两国高层领导的想法几乎一致,那就是既然不能搞清楚敌人到底在想什么,那么何不让他按照我们的思路想下去……这就是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兴起的“人类意识控制”理论。这之前,当时科学不那么发达时,两国情报部门都拼命笼络据说拥有特异功能的人士,把他们集中起来,安排在对方总统经过的地方,然后一起发功,影响对方总统的思想和决定。据说,当时两国限制核子武器条约的谈判能够顺利进行,就和这些特异功能人士暗中发功有关。
这些传说如果和特异功能一样无从证实,那么另外一种依靠科学的办法控制人类大脑的说法不但有凭有据,而且每天都发生在我们身边。

                             七

1908年,英国的赫斯利和克拉克开始使用动物作试验,测定脑立体测定外科技术……1950年加拿大的潘菲尔德和弗兰纳根对有癫痫病的病人的大脑施行第一例外科切除手术,非常成功……1963年,美国的希思把电极植于病人大脑内,通过电极发出的电流对大脑的刺激,病人——或者说医生通过电脑——成功控制了自己的行为……1965年,日本奈良林对九十八位有暴力倾向的病人进行了脑立体测定外科手术,效果显著……1969年美国新墨西哥州一家实验室在黑猩猩脑内移植电脑芯片,连接到外部电脑,结果显示,通过外部遥控电脑,操作者们可以像控制电动玩具车一样指挥控制黑猩猩……
这一年为止,全世界共有二十万病人脑袋内植入了电脑芯片,调节他们那不健全或者受损伤的大脑,电脑虽然被认为无法像人脑一样思考,但电脑操纵的电流或者微波,却可以完全控制、改变人脑的思考……
同样在这一年,世界各国对通过手术和电脑控制人脑的研究喊停,或者至少是要求表面停止,以免造成公众恐慌。这之后,又有多少人脑安装了芯片,思想行为受制于电脑,成为每个国家,每个医院保密的资料。
情况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发生了致命的变化。这些变化是由突飞猛进的科技发展带来的。在全世界都知道把电脑芯片植于人脑就可以控制大脑思维后不久,这方面的研究从美国突然销声匿迹。
原因很简单,这方面的研究已经上了一个台阶,已经从植于大脑芯片发展到研究使用遥控装置控制思维,从而不得不转入了地下。这一现象受到各国情报机关的极度重视。美国中央情报局前局长在一次白宫最高级会议上语出惊人:“谁先研究出控制人类意识的方法,谁就是未来世界的主人!”
那么美国离成功研制出遥控人类大脑意识的装置还有多远?当我们看到美国的科技已经发展到使用激光摧毁地球另外一边的目标,用医疗激光在一定距离杀死人类身体内隐藏的病毒,使用电磁波干扰空气中成千上万的看不见的电波的时候,谁都不会认为“精神卫士”这个职位是多此一举的。
“精神卫士”的工作,就是随时观察最高领导人的大脑是否被干扰、被控制,意识是否清醒,思维是否被引导……就像总统旁边拥有保镖,是保护他们的身体不受侵害;他们身边还有医生随时陪伴。医生的工作是随时测定总统的血压、体温等身体状态,而“精神卫士”就是随时观察、检测总统的精神状况和大脑的思考能力,保护总统的精神不受刺激,保护他们的大脑不受外界控制的“精神保镖”。
然而,“精神卫士”却不能像医生和保镖一样大摇大摆跟着总统,因为他们对抗的是一个也许存在但也许并不存在的幽灵的攻击,为了在国家财政上说得过去,也因为不想引起国民的恐慌,所以这些“精神卫士”几乎都是隐性编制,他们或者被编进秘书行列,或者充当生活服务员,或者就穿上制服扮演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身体保镖。

                                                          八

杨先生,在知道什么是“精神卫士”后,你就知道了我的工作。但你知道了我的工作,却不一定知道我的工作是多么危险,我们活得是多么提心吊胆。
这些都要归咎于我们的对手美国的科技发展,其发展速度之快之深让我们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到最后,我们克格勃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他们是否已经成功研制出了影响甚至遥控人类大脑的至高无上的间谍技术!
我们的科技研究部门还没有这个能力,但科学家向我们保证,为时不远了。
我们当时感觉到,核子武器竞赛结束了,另外一场无声的没有硝烟的竞赛或者说是战争已经拉开帷幕。谁先控制对方首脑的大脑,谁就处于了不败之地。
你还记得苏联解体前一段时间,我们的多位总书记上台不久就去世了的事吗?表面看他们都是因为身体不好或者太老而死,可是在他们死后进行的脑部解剖结果显示,他们的大脑在生前都或多或少受到了电磁干扰。这些干扰的痕迹很明显,虽然不能说对他们的死亡有直接影响,但不能排除是他们得老年痴呆和记忆衰退的主要原因。
现在,你知道我们工作任务有多重了吧?我当时虽然只有二十岁,可是已经感觉到国家和民族受到威胁,我们热爱的党和党的总书记受到胁迫——
这场没有硝烟的大脑之战一直没有正式开打,但我们却逐渐处于下风,特别是在我们这些克格勃看来,胜负几乎已见分晓了。而决定胜负的原因却并不是科学技术的先进与否,而是我们的社会制度!
你不要那么吃惊地看着我,请听我讲,对了,你也不要只听故事,忘记了我的俄语发音,你不是要学习俄语吗?
美国人一定也知道,就像核子武器一样,他们可以先发明,但我们苏联也一定可以搞出自己的产品,而且在有些领域还后来居上。所以,美国中央情报局一边积极策划研究控制大脑的设备和装置,一边采取了对应之策。
其中他们最成功的对应之策就是他们的社会制度,就是美国人挺自豪的民主制度。控制大脑也就是控制敌国某个地位最高的人的大脑,让他做出有利于己方的决策和决定。可是,在美国的那个制度下,总统是全民选举产生的,总统的权力受到三权分立的牵制,而且还面对全国的媒体监督。假如我们费尽心血研究出了控制美国总统大脑的方法,能够取得什么作用呢?美国总统根本不具备独立做出决定的权力,甚至他每天的言论都得通过媒体传达到人民,接受人民的监督。不要说总统做出不利于美国的政策,就是说出不恰当的话,就得马上道歉,甚至被要求下台。
杨先生,我这样说,你就明白了吧?不错,我们也在研究控制大脑的方法,但除非我们研究出控制全美国人民大脑的方法,我们就算控制了美国总统、副总统、国防部长的大脑,又有什么用处呢?美国人民一点也不尊重他们的总统,克林顿总统在白宫玩了一下雪茄,就得拼命道歉,还差一点下台。
可是,我们就不同了。我们的苏联社会主义制度实行的是精英政治和一党专制相结合的统治,这个精英和党还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就是我们敬爱的总书记。他帮我们做决定,我们全苏联人民信任他——当然不信任他也没有办法——他的一句话顶一万句。哪怕他说的是错的,他做的也是错的——这种事在苏联近百年历史上一次没有过,因为我们的领导人从来没有为任何事道过歉——人民也会跟着他们走。
杨先生,你现在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不错,美国人正在研究的控制大脑的间谍技术,正是我们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致命克星!

                                                          九

杨先生,我讲得不快吧?你好像很入迷,不过不要忘记你是来学习俄语的。我很快就讲完了。我接着讲吧。
美国一旦研究出这样的技术——事实上,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们有证据显示他们已经研究出了——一旦可以用遥控的方式影响甚至完全控制我们总书记的思想,引导他想什么,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的话,我们整个苏联和苏联人民就落在美国中央情报局手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是我们克格勃义无反顾的崇高使命!杨先生,我希望听完我的故事,你能够改变对前苏联克格勃的印象,拨开迷雾见太阳,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两句俄语你要记住,杨先生——我继续说。
在我们无奈地发现我们研究控制领导人大脑的办法可能对美国那个制度作用甚微的时候,同时感觉到美国如果发明了那样的方法,对我们可是改天换地的。
怎么办?
那段时间,我们渐渐走向绝望。而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新任总书记也是苏联的最后一位总书记戈戈尔先生上台。他是一个思想活跃但笃信马列、坚信社会主义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最主要的是,他对自己也非常有自信。这之前,我们一直使用铜墙铁壁隔离我们的总书记,深怕美国的激光电磁波射过来,影响了他们的大脑。特别是在我们的领导人出国访问时,我们有时恨不得把他们的脑壳敲下来,装上激光和电磁波无法穿透的钢筋脑壳。可是,这个戈戈尔先生太自信了,他认为没有什么玩艺可以渗透他那具有坚强共产主义信念的比花岗岩还要坚硬的脑袋。
结果就出事了!在他两次访问美国回来后,我们发现他从一开始词不达意,到后来提出什么文不对题的“新思维”,最后几乎是胡言乱语,完全背离了社会主义原则。
相信我们,我们都看得一清二楚。该来的终于来了,美国人成功了,使用高科技逐渐影响了我们总书记的思维,开始借助总书记控制全国人民。
不过,相信我,杨先生,当事情终于发生了,或者说终于发生到这一步的时候,我们克格勃上下反而非常冷静,我们开始思考,我们要结束这一切,彻底击败美国人的阴谋。
最后,我们想到了办法!

                                                         十

马丝洛娃讲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我好像一个斜靠在一块石头上的人突然发现这块石头挪开了一样,一下子感到空空的,胃口被她吊了起来。我急忙问,你们克格勃想到了什么办法?
马丝洛娃不说话,伸开双手,我急忙递了一支烟给她,并为她点上。她深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吐出烟圈。还是不说话。
我有些不耐烦,刚想开口,听到她喃喃道,嘴巴都干死了,我本来是用下面嘴巴工作的,用下面嘴巴工作赚钱容易,还很湿润,用上面嘴巴,只落得舌干口燥。
她好像自言自语,说完,看着我,又吐出一口烟雾,伸出双手。
我明白了,想了想,总不能让这个故事没有结尾吧,于是,狠了狠心,又掏出三百港币,摔在茶几上。她笑着马上抓起前,塞进罩着那有些松弛的乳房的乳罩里。
于是她接着说,我们想到了一劳永逸的办法,我们决定推翻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结束一党统治,实行民主的社会制度!
我大吃一惊,差一点晕过去。我这人就是这样放不开,明明知道她在胡说八道,可是仍然信以为真。我好不容易稳定了自己的情绪,结结巴巴地说,不会吧,你太夸张了,你的意思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春夏之交的那场苏联解体、东欧巨变是你们克格勃策划发动和支持的?
马丝洛娃两三口竟然把一支烟抽得差不多了,她又换了一支,我帮她点燃。她看着我,幽幽说,用“策划”、“发动”和“支持”有点夸张,也不符合事实。这样说吧,那个制度本来就是我们一直在拚死保护的,一旦我们想通了,只要我们稍微一放手,嘿嘿,两下子就完蛋了。
我嘴巴张得大大的,头上出汗,马丝洛娃看到我的样子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她先笑了笑。我没有笑,嘴巴还是张得大大的,冷汗直冒。她想了一下,说:这样说吧,你就只当你的脑袋是个摄像机,现在你倒带,退回到苏联剧变的那一天。
我这样做了,那一天我很熟悉。
她说,还记得苏联一个城市的党委书记叶叶钦反戈一击,爬上坦克车煽动广场上的人民起来推翻共产党政权吗?
我当然记得,全世界都不会忘记。我点点头。
好,她兴奋地说,你现在把镜头拉远看看,广场上当时有多少个民众?
我说,足足有好几百人。当然,西方媒体夸大了这个数字。
她点点头说,继续把镜头拉远,看见后面那栋大楼了没有?对,就是那栋,门紧关着,窗户也紧闭着。但是,注意看,那栋大楼大概有一百多个窗户,每个窗户玻璃后面都紧贴着好几张男男女女的脸,看清楚没有?
我点点头,那个镜头我以前在电视里看过。那些脸虽然处在大楼温暖的暖气之中,但和在寒冷的广场上激动的人群热情燃烧的脸相比,显得冷冰冰的。
那栋大楼就是我们克格勃秘密警察总部!马丝洛娃冷冷地说。

                                                         十一

说过这句话之后,马丝洛娃表情有些变化,只是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表情,有些惋惜,有些感触,加上些怀念和痛惜?说不清。
她放低声音说,我们克格勃一直在维护这个制度,因为我们认为那是正义的,可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世界的变化,特别是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我们发现要维护这样的一个人说了算、抛弃民主、专门把人民当成自己的儿子、专门“为民做主”、接近独裁的制度越来越困难。因为这种制度不但本身不科学,而且和现代科学技术越来越不相符。就拿这控制大脑的科技发展,迟早有一天会成功而且会越来越完美。如果那个时候,我们国家和人民还在一个核心统治下,我们这整个民族迟早要成为人家手中的人质,如果敌对势力借机捣乱,苏联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马丝洛娃说到这里眼里泛出了一丝光芒。我记得,她说,你们中国以前有一个五四运动,当时那些知识分子提出的口号是“民主和科学”,我现在总算明白了,这民主和科学是不能分开的。互联网发展,信息发达,科技发展,武器越来越厉害,这一切都要求我们不能把权力集中在一个人手里,更不能把人民的命运放在一个人、甚至一个党派的手里。
我点点头,被她虚构的故事彻底征服了。
她叹了口气,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哀。你知道,她说,我们克格勃明白过来后,决定不再维护那个制度,结果一夜之间它就垮了。
我点点头,但没有掩饰眼睛里的疑问。她注意到了,继续说:刚刚说到的那个大楼里,就有配备了世界最先进武器和暗杀工具的一百多名训练有素的克格勃特务,当时如果我们想要阻止苏联解体,可以说只要打开门,“砰砰砰”,一切就结束了。你知道,那天叶叶钦爬上坦克对一百多名群众讲话决定了苏联共和国土崩瓦解的命运。但事实上,允许这一切发生的却是我们——苏维埃的忠实走狗克格勃!是我们让他们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推翻了我们一直很吃力地保卫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制度。
杨先生,你没事吧?你怎么浑身冒汗呀?这里可是恒温的呀。希望我的故事你喜欢。马丝洛娃调皮地说。

                                                      十二

各位,我能说什么?那一天我花了两千港币去练习俄语发音和听力,可是却无意中听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故事。我一直被她的故事吸引,或者说被她的故事牵着走,听得我胆战心惊,不时张目结舌,最后出了好几身虚汗,差一点休克虚脱了。
那个前苏联间谍、三十多岁徐娘半老的马丝洛娃讲完后却调皮地看着我。更糟糕的是——当然这是我离开后才发现的,我根本没有注意她的口形和那嘴巴发出的俄语单词发音。
看到我坐在那里出虚汗,她不耐烦了。她说,怎么样?我的故事讲完了,如果你还想听,又或者想尝一下克格勃女特务的滋味,想我下面嘴巴——那你得加钱!
我没有钱了,全部给你了,我留下了一张车票钱。我声音颤抖地说,你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
这次她有些迷惑了,过了一会,她说:就这样完了,还不行吗?为了我的国家和人民不被外国敌对势力渗透,我们集体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现在我们是民主国家了。我也下岗了,自由了——这不,我现在可以随便跑到澳门来卖淫——
我逃也似地跑出来酒店,连夜过关回到珠海,到了珠海,我才长长松了口气。


——完——

杨恒均【百日谈】之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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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来吧!


虽然我这人想象力丰富,有时说起话来掌握不好分寸,然而,而立之年过后,我开始非常注意个人修养。把诚实诚信作为为人处事之本。我知道,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为生活所迫,欺骗之事偶而为之,但让我欣慰的是,即使不得不去当骗子,我也是一个诚实的骗子。
除了诚实之外,我这人还有一个值得夸耀的地方,年轻时为生活所迫,背井离乡,走街串户,不知不觉间,足迹几乎遍布五大洲的六十多个国家,对祖国的山山水水更是了如指掌。虽然到最后落得满脸的风尘和一颗疲惫的心,脑袋里塞得满满的,口袋里却空空如也,然而,自以为有所失也有所得,饱受世态炎凉,历尽尘世沧桑,可谓见多识广。在一些山野之人看来,我的生活还颇有传奇色彩。不信,你可以把我的名字输入互联网搜索一番,上百条奇闻怪事都和我的名字结下不解之缘。
我颇以此为傲为荣。
可是,就算我多么见多识广,见怪不惊,那天发生在我眼前的怪异景象却至今揪着我的心不放,每每想起,我都觉得不寒而栗,心惊胆战。
那天晚上八点左右,十二级台风刚刚登陆不久,天空显得特别的低,像个巨大的黑锅沉沉地压下来,刀子般凄厉的风声夹杂着越来越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我怀着又惊又喜的心情,强忍住恐惧,克服了心理障碍,小心翼翼地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密杂的雨点乘着“呜呜”的风声马上扑面而来,害怕狂风把窗户推开,我双手死死抓着窗把,可是又不舍得把窗户关上,因为,我就是来领略这狂风怒哮、暴雨肆虐的自然景观的。这时,一把闪闪的利剑把黑沉沉的天空劈成两半,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楼下的整个院子,我骇异地发现,在狂风暴雨中,在雷鸣电闪间,诺大的院子正当中竟然站着一个人,他仰望苍天,高举双手,似在对天作祈祷,又像仰天长啸,而那声音竟然可以穿透雷电和暴风雨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听出声音中夹杂着喜悦和兴奋——由于光线比声音的速度要快一点,我借着闪电,惊恐地看出那张表情怪异、惨白的、湿漉漉的头发沾在上面的脸正是本县的父母官郝县长的!这时那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也传进我耳朵里:台风,来吧!

                          一

旅行社的女职员看着我,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取消了,因为台风。”
“台风?!”我兴奋地问,“就是热带风暴?”
“是的,热带风暴。”她漂亮的丹凤眼盯着我,脸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这是非人为造成的,属于不可抗拒力,所以,我们只能退基本团费,手续费不能退,更不会支付额外赔偿。”
我这才发现,眼前的丹凤眼误会了,我不是想要赔偿,我只是对台风感兴趣。我想向她解释,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更让她误会。“请问,难道台风期间不能到那里去旅游吗?”
丹凤眼眼一瞪,脸一沉,“霍”地站起来,随即又忍住了。她转身从身后恒远牌热水器里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嘴巴烫得歪歪的,眼睛却仍然冷冷地看着我。“杨先生,台风期间不宜旅游,我们也只是按照有关规定取消旅行团,如果你想在这方面较劲,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误会了,”我说,“我理解你们取消旅行团,但我只是对台风感兴趣,我想自己去。”
过了几秒钟,我又加了一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台风。”
丹凤眼放下杯子,骨碌碌的大眼睛上下打量我,眼中的敌意渐渐消失。过了一会,她说:“杨先生,你真想去?”
我诚恳地点点头。
我不是来闹事的,我心里想,然后冲她和善地点头微笑。
也许是我的和善和诚恳起了作用,丹凤眼变成了弯弯的月亮,她当即决定,先按照规定退还我的团费,然后再帮我安排一个人的旅程。我静静地等在旁边,看她那灵巧的小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一通,时而还皱皱眉头,撇撇小嘴的。一会儿,她抬起头,对我说:“杨先生,你真想在台风来临时到海南岛旅游?费用会贵很多的。”
我满脸期盼坚定地点点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这次如果错过机会,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看到台风了。
“机票倒也不贵,不过,台风期间肯定会停开几个航班,所以,如果你一定要去看台风的话,最好今天就动身,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出票。”
我说:“有火车,对不对?就是那种坐船过海的火车。”
“是的,”丹凤眼眯起弯弯的月亮,笑了笑,“嘻,你还真是什么都想试一下,不错,跨海火车也是不久前才开通的,中国第一个坐船的火车,而且火车票比飞机票便宜。”
这就对了,我口袋里的钱不多了。我拿了火车票,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旅行社。

                            二

火车当晚八点从广州出发。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放亮,我感觉到火车已经停住了,起来一看,原来已经到了琼州海峡的海安县。然后,就听到火车车厢分离的声音,接着,看见一节节车厢平行起来,被电动车慢慢推进一艘大船的底舱。由于不准离开火车车厢,乘客始终是坐在火车上,火车停在船舱,大船缓缓驶过琼州海峡。
我一直扒在窗户上看,然而,只能看到大海的一角。同车的对面座位上的一名乘客是海南人,他说,这是台风前最后一趟列车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指指大海的一角,说,“你看,海上开始泛白沫了,台风就要来了。”
我听后很兴奋,伸长脖子看车窗外什么也看不清的海底,期待船儿快快到对岸。
两个小时后,我终于踏上了海口市。一下火车,我就感觉到浓浓的热带风情,穿过高高的椰子树吹到身的热风都是带着一股椰子的香味和海水的腥咸味。如果不是眼睛看到的是三三两两的同胞,不时传进耳朵的是标准的普通话,我真会以为自己置身东南亚的热带小城。
海口市是中国最后一个装上红绿灯的城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建立中国最大的特区时,海口当地的司机有一半人搞不懂怎么看红绿灯。当然,这之前几年,全中国大部分进口走私车是从这个小岛运进来的。建省后的海南靠泡沫似的房地产和波涛汹涌的妓女红火过一阵,之后就渐渐从中国老百姓的眼里消失。之后又不时冒出的高级别的贪官污吏,如副省长孟庆平、辛业江等人才让人们想起南方的这个天涯海角。至今为止,海南岛的岛民都认为,中央当初决定把这个小岛提升为一个省,主要的考虑是多安排几十个省级干部和好几百厅级高干。
海口市是世界上百万人口的城市中拥有最多豪华酒店的城市之一。我从火车站出来后,直奔市区。由于我想随兴游,所以没有让旅行社预订房间。找了好几家旅社,都因为条件和价格对不上号而作罢。我背着行囊,在炎热的亚热带气候中穿行。快到中午时分了,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从头顶直照而下,我感到一阵昏眩。快要顶不住时,终于在东湖边大同路找到一个价钱便宜的旅社。虽然房间里没有电视,但我可以二十四小时到接待处看公用电视。主要的是,每晚才三十块钱。
我住下来,到旅社的公共浴室洗了个澡。三十块钱一晚的房间里是没有空调的,可是有电风扇。我就躺在一转身就“吱吱”响的木板床上,吹着电扇,等着太阳下山。
夕阳西下,晚霞特别的红艳,空气还是那么的沉闷。我迫不急待地来到大街上,想看看热带风暴来临的前夕这里的景象。
我有点失望,这里除了空气异常的沉闷之外,我看不出热带风暴即将到来的任何迹象。回到旅社,我无聊地坐在服务台前的沙发上看新闻。中央台新闻联播过后,首先发布了紧急台风预告。我紧张地站起来,眼睛直勾勾盯住屏幕。没错,台风将于明天中午登陆海南岛——
“啊,台风来了——”我轻轻喊了出来。
“你想看台风?”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一定是我声音中的兴奋让他听出我的想法。我转过头,看到一张黑黑的,布满皱纹,刻着沧桑的脸。
我冲这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点点头。
“我看得出来,你是来看台风的。和那些外地来旅游的人不同,他们听说台风要来,就提前飞走了,你不同。”
我说,是的,我就是专门来看台风的。
他眼睛里有东西闪动了一下,旋即熄灭。我一眼就判断出,他是海南当地人,穿着极其朴素,裤脚微微卷起,脸上的颧骨突起,使他那张雨淋日晒的脸显得棱角分明。他是那种让我一见就想交谈,甚至想交朋友的人。毕竟,出门在外的游子是很孤独的。
“我想,你可能看不到台风了。”他用海南味很重的普通话说。
我不解地看着他。

                            三

他解释道:“台风不在海口登陆,而是在东南岸的海城县登陆。就算登陆的台风达到十二级,风力到达海口时,也不会比你们北方的雷阵雨强多少。”
“哦——”我忍不住失望,心里想,难怪这里的人一点也没有台风即将降临的感觉。
稍微一回神,我立即想起来,问那位海南人:“你刚才说台风将要在哪里登陆?”
“海城县。”他补充道,“我的家乡。”
我脑子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对了,这个海南人也住在旅店,应该不是海口人。我正好可以向他打听如何去海城县。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没有等我开口就说:“如果你想看台风,又不怕危险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回海城县。”
我一听就高兴了,而且在还没有开口回答他时就做出了决定。我开玩笑地说:“你也喜欢台风?”
他惶恐地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说:“不是,我预测台风。”
然后,他解释道:“我是海城县气象局的。”
第二天一早,在我们两人结伴搭乘公共汽车前往海城县的两个小时旅途中,我们进一步认识。我说过,我对此人一见如故,所以当他介绍完自己后,我忍不住故伎重演,为自己随便胡诌了一个单位和职位。他瞪大眼睛听着,微微张大了嘴,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我怕吓着他,于是谦虚了几句,他这才吐出几个字:“啊、啊,原来我们国家也有这种单位——,我、我还一直以为只有电影故事上才有这种职业——”这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提起过我的工作和身份。他的脸上却明显多了一份戒心和担心。
其实,当我听到他介绍自己时,我的震惊一点也不亚于他的。他叫林海生,海城县气象局的局长,前天赶到省城气象局汇报工作,并听取省领导对这次台风的部署指导。今天急急忙忙赶回去落实部署。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震惊了吧?如果你对中国有所了解的话,如果你知道——你也会感到震惊的。眼前的林海生大小也是一个县城的局长。虽然在中国这种局长遍地都是,但他们无论如何都和普通老百姓不同。他们住的酒店不同,他们有专车进城——可是眼前的林海生确实如此普通,让我这位自以为了解国情无所不知的人有些疑惑甚至震惊。
海南岛是一夜之间宣布建省的,很多乡镇也在一夜之间提升为县城和“城市”,水涨船高,以前的大队干部和乡镇领导在喝完建省喜酒后,吐出了胃里的残留物,再挺起腰杆时,已经是县长和市长了。虽然素质和外表需要一段时间的磨练才能再上一个层次,可是待遇上面一下子就到位了。以致在海南岛,从南到北,到处呈现政府的高楼大厦和渔民的小棚子相互辉映,政府官员的豪华轿车和岛民的原始交通工具相映成趣。
林海生的出现,让我震惊之余也感到惭愧,我是不是太偏激,是不是以偏概全,是不是过时了?是不是一叶遮目,不见泰山……
到了海城县,我们坐一种叫蹦蹦跳的小三轮车到县政府招待所的路上,我的惭愧渐渐消退,而同时,一路向我介绍周围景色和海城县情况的林海生脸上开始红一阵白一阵,惭愧和难堪溢于言表。

                           四

海城县是一个人口不到二十万的县级市。当初建省时上面领导就有些犹豫,打定主意要建设“小政府,大社会”,设立这样的小县,势必违反这一原则。果然,县级市一成立,各套领导班子纷纷上马,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过不了多久,这个小县城所在地就几乎成了各个政府机构的集中营,密密麻麻的政府办公大楼夹杂着一些风雨飘摇的民房渔村,成为一方风景。
林海生说到这里眼睛向外扫了一眼。其实,坐在蹦蹦跳上五分钟不到,我就一清二楚了。我们穿过两三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街道,旁边的民房和商店都还停留在从电影里看到的,解放前的那个水平。然而,就是在这些破败的民房和商店之间,不时突然竖起几栋巍峨的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扫一眼就明白了,这些高楼大厦不是公检法,就是四大银行,不是政府部门,就是人大政协办公大楼。
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上像蚂蚁一样到处都是摩托车和一种简陋的交通工具蹦蹦跳,这之间穿行的是擦洗得油光放亮的豪华轿车,大多是广州本田和海南马自达。
“现在是大政府,小社会,”林海生看到我脸上嘲讽的表情,惭愧地说:“这里的财政负担重得很,老师已经有半年发不出工资,公务员也只能拿百分之八十的工资。我们局也揭不开锅了,我是能省就省,再这样下去,唉——”
“我研究过这种现象,”在蹦蹦跳的噪音中,我提高了声音。“本来这里只是一个小村子,一些渔民集中的地方,一个集市,可是突然被提升了,突然涌来那么多县长局长国家干部,个个都有待遇,不但要吃饭,还要喝酒——以前这里只是拥有六百万人口的行政区,现在是一个省,官员数量翻了四番,官员的级别待遇上升了三级,可是还是这六百万人民养活,可想而知——怎么受得了,必须精简,否则老百姓养不活这么多人民的公仆!”
“可是精简谁?”林海生感叹道,“学校是重灾区,于是政府决定缩编教师编制,可是再苦不能了苦孩子呀——这好,我提了意见,县长就说,下一个就把气象局精简掉!”
“那可不行!”我吃惊地打断他,“这里是中国台风的重灾区,怎么可能没有气象局?”
“不能没有气象局?”林海生苦笑道,“难道可以没有银行,没有公安局,没有税务局,没有水电管理局,没有管理这局那局的委员会,没有管理委员会的常委会,没有——谁都少不了呀。”
我无话可说。想到这个贫困的县城即将遭受历史上少有的台风的袭击,我心里一阵黯然。“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无奈地叹息道,“这该死的台风,又要给海城带来多大的灾难呀。”
说着,我转头看林海生,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因为我发现林海生脸上闪过一丝期盼、兴奋和内疚混杂的诡异表情。
十分钟不到,我们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群前,门前有武警站岗,和武警一起面无表情笔直竖在那里的是大大小小十几个牌子,这里是县委会、县政府、县政府招待所所在地。
进入大院后,我有些犹豫,眼睛盯着招待所那富丽堂皇的大堂,停下了脚步。林海生看出我的顾虑,说:“杨先生,既然你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我就没有办法帮你把住宿膳食费全免了,但我可以给你打个折扣,只收三十元,反正你也可以报销。”
我住进了这个只收三十元的至少四星级规格的招待所。他亲自把我送进房间,然后说自己必须马上投入防台风的工作中,很抱歉不能多陪我。临走他又问我,有什么问题?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下次来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按照你所说,你们县财政相当困难,人民生活水平也没有多少提高,可是,为什么我以前听说,你们县和全省一样,每年经济都高速发展,县民收入每年都呈两位数字增长?”
他回避了我直视的目光,很不自然地抖了一下。我只是随便问问,但没有想到,这一问改变了我们两人的关系,他从那一刻开始,认定我是北京派来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

                            五

颠簸了半天,也累得够呛的了,我在宽大的浴室里用花洒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半躺在软绵绵的席梦思床上,享受着中央空调送来的屡屡清凉。我随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反复播放台风警告。我一骨碌坐起来,穿上大裤衩子,很悠闲地走出招待所。
几乎在踏出门的同时,我感觉到台风来临前的低气压的压迫,也感到了周围紧张的气氛。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高音喇叭,喇叭里正在播送本县新闻,新闻报道说郝县长正带领政府多位局长在高速公路施工现场,协助施工工人赶在台风前多造出一截高速公路——
我听得有些迷惑,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我迷惑。政府大院出出进进的高级轿车也使得紧张的气氛有增无减。但当我走出这个高墙围绕的大院,气氛就完全不同了。街道上的居民仍是那样按部就班,我行我素地悠闲生活着。
我走到路边的小商店,要了一个生椰子,卖椰子的当地人手起刀落,把椰子劈开了一个口。我拿起吸管,插进口子里,贪婪地喝着这种带着清香的新鲜椰子水。吸干一个椰子后,我坐在那里还不肯走,开始和那位海南摊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我说,为什么你们好像没事一般,不是要来台风了吗?
小摊贩好像听不懂的样子,搓搓手,傻傻地笑着说,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我们请它来的。
我说,你看人家政府那些干部领导,上下都忙得不得了,可你们怎么——
我没有说完,那小摊贩就用鼻子哼了一声,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接着,脸上又浮现一些气愤。他喃喃地说,真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自从有了这个小岛,每年这个时候,台风就不停地来,可是自从他们来了以后,就开始忙乱。真是不可思议。
我摇摇头,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在小县城里瞎逛。
午后,空气更加凝重,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然而,一直到晚饭时分,台风还是没有登陆。无论是空气还是周围的气氛都给人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
晚饭时,林海生来到我房间,他满头大汗,浑身污秽,他说真是怠慢了,如果我不介意,他和我一起到楼下食堂吃个便餐。
我们两人在食堂坐下后,点了简单的饭菜。林海生显然没有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停下来,唉声叹气的。我想安慰他几句,他摇了摇头,说,你们在上面的同志,不知道我们下面的艰难。
我表示我不同,我理解他们。他仍然是满脸忧郁。
他说,这次台风叫安妮,本来预定两小时前登陆,但到现在还没有登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说明安妮正在积蓄力量。今晚登陆的时候,势必携带横扫万军之力,摧枯拉朽。
“我有一些事情不太明白,”我打断他的话,“我看郝县长一刻都没有歇过,他一会出现在高速公路工地,一会又出现在国贸大厦施工现场,还出现在根本没有开工的高科技园区,要求当天下午就把施工材料拖到工地,而且另外几位副县长都出现在几个希望小学——请问,台风要来了,不是应该搞好防风防洪吗,怎么反而去——”
我没有说完,停住了,因为我看到林海生的脸色陡变,他嘴唇动了几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看出他有难言之隐,也就没有追问下去。
过了一会,他小声问:“杨先生,你这样算不算微服私访?”
我一愣,回过神来,含蓄地微笑说:“不算、不算,我这是休假。”
“反正都一样,你们北京的同志就是不同,你们念的是真经,下面的和尚念歪经。这次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都要来呢。”他说。
“这么大阵仗?”
“是的,这可是五十年最大的热带风暴登陆本县——”
“啊——”我很吃惊,“那造成的损失不是——”
我又没有说完,林海生脸上浮过一丝诡异的表情,让我再次怀疑自己眼花了。

                        六

空气越来越沉闷,就算在中央空调的房间里,也能够感觉得到。从食堂的窗户看出去,天空已经布满乌云,乌云压得很低很低,像个巨大的穹隆,忽而刮起一阵旋风,把一些树叶、碎纸吹得满院子飞。
“台风登陆了。”坐在我对面的海城县气象局局长声音低沉地宣布。
看到他表情凝重中透出惶恐,我心里不忍。我叹了口气,说:“这次台风不知道要带给海城人民多大的灾难……”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清了清嗓子问:“你说海城县面临空前的财政危机,如果不是铁饭碗,有国家的财政补贴和各种救济款,整个县政府早就下岗了,可是,这与我了解的实际情况不符。”
林海生诧异地盯住我。我继续说:
“据我所知,海城县经济一直以两位数字向前发展,而且人均收入过去十年一直稳固上升,前两任县长都因为这一成绩而升到省里去当领导了,这是事实吧?”
我说罢,就盯住林海生,他脸上一会红一会白。我心里觉得好笑,这人太纯朴了,不懂得掩饰心里的想法。他一定以为我是微服出访,有备而来,听到我脱口而出的问话,很有些手足无措。
“这个……”他欲言又止,头上渗出了冷汗。
看到他紧张的样子我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只是在下午散步时,在一些宣传栏和当地报纸上读到这些消息的,并没有事先做准备。我说:“我从报纸上读到的,你们去年硬是比前年多出两亿元产值。”
听到我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林海生顿时放下紧张的心。
“可是,按照你说的,你们财政是一年比一年紧张,都快揭不开锅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追问道。
“这个——一言难尽,一言难尽!”林海生边说,边站起来,脸上又显出一刹那的无奈难看的诡异表情,这种表情如果出现在别人脸上,我一定无法察觉,然而,林海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海南人,我甚至觉得他像海岛上清新的空气一样,没有受到什么污染,那种表情和他的本性格格不入。所以当那种表情哪怕是一刹那挂上他的脸,我都会感到心里一阵不安,好像受到什么冲击。更何况,我已经两次三番看到了这种表情。
当他拿起雨具匆匆出门去迎接台风的时候,我对台风的兴趣渐渐被围绕这次台风的诡异气氛的好奇所代替。

                           七

饭后,我回到招待所,还没有坐下来,服务员就进来了。她带来了两个男同志,他们说需要检查房间里的情况,然后就对门窗作了检查。临走时,她交代我,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不要开门窗,特别是出门前,一定要检查是否关紧了门窗。
他们走后,我走到窗前,我住五楼,可以俯瞰整个大院。虽然远望的视线被政府大楼阻挡,但我仍然感觉到整个天空已经空洞无物。这是台风登陆时的空洞,一切烟雾和云彩都被台风的先头部队卷走了。
我一直站在窗前,观察着天空的变化,院子里的落叶、废纸被旋转的狂风卷在空中狂飞乱舞。虽然隔着玻璃,仍然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中偶尔夹杂着门窗被吹开的“砰砰梆梆”的声音。
到了七点钟,我走到床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新闻联播不咸不淡地播送着全国各地的大好形势,仿佛离我很遥远。于是我把电视频道转到本县地方台。电视里正在紧张地播送今天一天县委领导同志们奔赴各地指挥工作的新闻。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三位副县长分别到六所希望小学视察,而这六所希望小学都在台风到来前的三天里抢盖了新教学大楼。从电视上看,这些新教学大楼显得有些单薄,而且让我想起了几年前非典时抢盖医院的事。我心中有疑惑,但却不知道有什么不对。
从电视新闻里可以看出,最忙的还是郝县长,这位七品芝麻官,这位海城县人民的父母官,一天之内足迹几乎遍及全县上下,他的曝光率远远超过了萨达姆穿着内裤在美国监狱的生活照。我因此记住了他的那张脸。就是那张稍后让我感到震惊的脸。
电视新闻没有看完,我似乎觉得有人在拍门,站起来定定神,才发现,是风。风正从窗缝和门隙对我发起猛烈攻击。不一会,就听到“哇啦啦”的一声,大雨倾盘而至。我再看出窗外,低垂的天空像有千万个破洞,每一个破洞都在漏着大水,天与地之间,被暴雨狂风连成一片。
我感觉到整个天地都在摇晃,我原来计划要在台风登陆的时候,到外面尝试踏雨顶风而行的浪漫,现在,看到这情景,我觉得自己这想法是多么可笑。
八点不到,我注意到停在县政府门前的车都陆续离开。后来,就只剩下一辆豪华的奥迪轿车。院子里积满了水,周围虽然没有高大的树木,但我仍然有地动山摇的感觉,我甚至感觉到政府大楼也有些飘摇不定的样子。
看来出去走走的想法是不现实的了,我就想打开一点窗户,感受一下台风的威力。试了好几次,都被风雨顶了回来。最后一次,当我好不容易推开半扇窗门,伸出头朝院子里看去,结果就看见了开头的那一幕。
本县的父母官郝县长站在院子中间那种祈求和感恩的表情,让这次台风更加诡异莫测。

                               八

台风整整刮了三天,刚刚登陆的第一天,我根本没有办法出门,第二天,风小了,雨却还在狂泻,我试着到附近走了走,虽然打着伞,全身还是没有一处是干的。第三天,我没出去,一整天坐在房间里看电视。越看心情越沉重。先是报道县城多处出现水浸,居民扶老携幼转移的镜头,之后是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出现水浸,接着出现严重塌陷;接着,刚刚盖好的六所希望小学全部被十二级台风摧毁,画面中出现郝县长痛心疾首的镜头——郝县长的脸多次出现在电视上,让我想起那晚台风登陆时在院子看到的那张脸,我觉得如此的不真实。心里觉得异常怪异。却又不知道到何以如此。
整整一天,画面里都是满目疮痍,灾后的海城县。
我心情异常沉重。我已有三天没有见到气象局长林海生了,这次台风让好几个渔民遇难,还有一些村民失踪。但林海生应该没有什么事吧?我想找人说说话。
晚上七点钟,中央电视台详细播送了海城县遭遇五十年特大热带风暴安妮袭击的专题报道。画面上还好几次出现了郝县长赤膊上阵与灾民一起抗灾的镜头。接下来,好几个灾民发言,称赞在保先教育指导下,县委县政府领导带领全县人民与天斗与地斗的感人事迹。
第四天早上,太阳出来了。我迫不及待地走到外面去,发现空气清新异常,天空和大地也因为刚刚被冲洗过而显得特别干净明亮。走了两条街道,我突然有个幻觉,这次台风是真实的吗?过去的三天是真实的吗?为什么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当天晚上见到林海生之后,我才明白过来,这就是临海鱼村和渔民们的耐力和特点,不管多大的狂风雷暴,他们都见惯不惊,一阵狂暴过后,很快就恢复正常。举个例子说就像椰子树,椰子树看起来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而且,台风来时,细高的椰子树都会被吹得左摇右摆,仿佛随时会倒下或者被连根拔起,然而,这都是假象,无论多么大的台风,无论多么肆无忌惮,台风一旦离开,椰子树马上恢复了亭亭玉立。
“海城县的老百姓也是这样。”林海生表情沉重地说。他是在我关心地询问县城人民受灾情况时说这话的。“世世代代在这里居住的人们见怪不怪了,台风走后,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我想这也是的,一方水土不但养育一方人民,而且也造就一个地方的动植物环境。所以,耐寒的东北人站在雪地里的时候,让你感觉就像一棵傲雪的苍松,海南人民则犹如这经风耐雨的椰子树。
林海生的表情让我猜疑,比几天前台风来袭前要严重得多。我很好奇,我想起了三天前那晚在机关大院看到的郝县长的情况。我问是怎么回事。
林海生吃惊地看着我,“你看见了?”
我点点头。
“唉——”他叹息道,“郝县长实在是压力太大,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奇怪,其实,我们压力都大呀。”
“压力太大?”我就更不解了,因为那天我看到的郝县长很诡异,好像在祈祷上天,好险在期盼,在感激台风来临一样。如果是压力所致,那他早应该垮了,怎么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形象如此判若两人。我询问地盯着林海生,看得他很有些不自然。我慢慢皱起眉头,让瞳孔收缩,让目光收缩成一把刀子一样,直射他的眼睛。
“我早知道有这一天,杨先生,不,杨同志,你真是来微服私访的?我知道无法隐瞒,我也不想隐瞒,我都向你坦白吧——对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我任凭你处置,但只求你保持气象局这个单位——”
我骇异地看着精神几近崩溃的林海生。

                           九

“我告诉你,杨同志,”说罢这一句,林海生把眼睛移开,狠狠吸了口烟,像下定决心似的,用低沉的声音向我讲述了一个怪异的故事。
他说:“郝县长受到很大的压力,最近好几次差一点精神崩溃了。在基层工作的领导,常常经受到各种你们北京大部委领导想都想不到的压力和困难。但这次郝县长却是噩运连连。先是今年天气出奇的配合,风调雨顺,结果,今年都过了一大半了,这个时候,财政局才发现,今年比去年产值少了三个亿。三个亿,这对于我们这样的小县城,可不是小数字。”
我抬了抬手,稍微打断了他一下,因为我不是太懂,为什么风调雨顺,收入却减少了这么多。林海生用奇怪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责怪我故意装傻一样。然后他继续讲他的故事。
他说:“郝县长是很有前途的,可是这样一下子减少三亿元的财政收入,本县还是头一次。可以这样说,如果如实上报,他的政治前途就要到此为止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来了救命的台风,这大概也许是本财政年度最后一个台风,因为台风季节就要过去了,没有想到这也是五十年罕见的特大热带风暴。”
林海生完全忽视了我脸上的强烈疑问,继续讲他的故事。他说:“前段时间,同时发生了两件对郝县长极端不利的事情。一是北京驻外记者走访美国纽约最贵的长岛豪宅住宅区,发现那里的房子都是中国人购买的,其中有一套就是郝县长儿子购买的,价值五百万美金。听说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准备着手调查。另外一件事,就是本县出现举报信,举报县政府把盖希望小学的钱挪作下面乡镇办公楼的兴建费。这事很难办,因为本来是暂时借用,想第二年补上的,可是现在出现举报信,一下子又没有钱返还,如何是好?
“这三个件事搁到任何人身上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当然这三个问题也有轻重缓急,也有说得清说不清之分。例如,县长的儿子在美国有豪宅一事,郝县长就是这样解释的,他说自己的儿子虽然只有20岁,但在家好吃懒做,整天不务正业,参加各种各样的赌博,他一气之下,把他送到弱肉强食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想让他锻炼锻炼,今后回来后会更加珍惜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没有想到,儿子到美国后,赌性不改,在西部的拉斯维加斯和东部的大西洋城转战,结果赢了大钱。这不,自己买了豪宅。郝县长的解释虽然有些牵强,可是,也没有什么站不住脚的。”
林海生脸上浮现一丝苦笑,继续说:“另外两个问题就严重了,特别是挪用政府拨的改建学校大楼的钱,还有这个县城旅居海外的华人华侨捐献给希望工程的钱,已经盖了政府办公大楼了。如果上面查下来,郝县长这次肯定无法过关。”
我听到这里,心里暗暗高兴。这些年我的经历告诉我,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那地方多么穷乡僻壤,可那地方最大最好的楼房肯定是政府大楼或者是工商、税务、公安等政府机构的办公大楼,是给人民的公仆们办公和居住的。这种经历让我很不舒服,也是我走遍世界各地,除了北朝鲜之外,唯一堪称中国特色的玩意。如果郝县长在这上面出事,我真想落井下石,以儆效尤。
“现在好了,问题都解决了!”林海生沉重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这次台风救了郝县长。”
我大惑不解,同时也感觉到强烈的不安。“怎么回事?”我加重语气问,感觉到这些天围绕台风的诡异面罩要揭开了。
林海生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拿起电视遥控器,轻声说:“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要开始了——”

                           十

新闻联播开始了。第一条新闻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日本的茶道访问团,日本团员们表演了茶艺,引来我国领导人一阵鼓掌和赞叹。接着,全国各地捷报频传,学习高潮此起彼伏。接下来是系列剧似的英雄模范人物介绍。接下来一条是河南发生矿难,三十个中国人死亡,当地政府派人视察,表示要搞好安全生产,尽量避免事故的再发生。再下来,是国际新闻,某国发生严重事故,有三个人死亡,我们国家外交部发信慰问……
两人都不说话,好不容易等到有关台风的新闻,播音员以轻快的嗓子说道:“五十年特大热带风暴安妮登录我海南省海城县,在这次抗灾行动中,党员干部们充分发挥了共产党的先进性,县委县政府领导带领全县人民抗击灾难——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初步估计,这次为期三天的热带风暴给海城县造成的损失达到二十亿人民币以上——”
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当我转过头看到林海生那张无奈、难堪的脸时,我突然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或者说,我此时此刻置身的世界是那么的不真实,又或者说,我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还有很大一部分隐藏在暗处我根本没有看到!
“二十亿,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林海生结束了他的故事。
“二十亿人民币?”我仍然没有回过神来。
林海生说,“是的,二十亿人民币,足足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我的震惊可想而知,这个县城就我所见,就算一揽子交易卖掉,也值不到二十个亿!可是台风扫过,他们就声称损失了二十个亿!我想起以前经常听到类似的报道,可是没放在心上,但这次不能不让我震惊,因为我就处于台风的风眼之中。
“以前我们也不敢这么大胆,最多多报个一百万,几百万,但随着改革开放的步子更大一些,更快一些,每届县领导都想我们县增产的数字能够跟上甚至超过我们国家GDP的发展速度。于是十几年来,每年稳定高速发展,这样就把县里的收入和资产逐年增加——可是,实际上由于政府机构膨胀,开支增加,县里总资产和收入每年呈下降趋势。为了应付上面,或者得到更多的国家财政拨款,我们一直靠虚报台风损失来度日。谢天谢地,每年都有台风!你还别说,不但每次都顺利过关,而且直到这次中央派你微服出访前,没有一个领导发现问题。于是,每届县政府都成绩卓著,政府官员的生活也日新月异,当然政府的财政收入越来越少,人民生活水平有下降趋势。不幸的是,今年台风特别少,风和日丽,眼看就要过这个财政年度了,郝县长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就在这个时候,安妮台风及时登录,解救了郝县长——”
“可是,这二十亿毕竟是损失,也拿不到钱呀?”我强忍住几乎要撑破我的身体的激动和愤怒,假装平静地问。
“你不明白,说实话,这次台风的破坏性确实很强,把公共设施和老百姓的损失都详细统计起来的话,损失绝对有十个亿,光渔民渔船损失都超过三个亿。可是,问题是,这十个亿的损失大多是老百姓的。虽然中央政府会拨款缓解灾情,但这些拨款比起实际损失就显得微乎其微,而且本来是救济老百姓的救济款,一到县里,就留着修建‘公共设施’了——”
“那老百姓怎么办?”我问。
“老百姓?”林海生诧异地看着我,“老百姓在这里生活了几千年,世世代代经历了无数的大小台风,古代没有政府救济,清朝没有政府照顾,军阀时没有人管,民国时更不可能从腐败的国民党政府拿到补偿,到了共产党时期,他们也不是一定需要救济,这不都过得好好的。台风一过,他们就自动恢复了生活,生活总还是要过的,是不是?”
是的,我心里涌过一丝苦涩,中国老百姓就是好。
“这么说,那些救济老百姓的钱都成为政府可以支配的财产?”

                           十一

“这些钱只是小钱,毕竟,台风也造成了损失,不是吗?不过小钱也管用,每次台风过后,总有新的政府职员的住房拔地而起,总有政府代表团到欧洲和美国学习取经。这些年下来,老百姓就管一栋栋漂亮的政府公务员住房为‘台风房’,不过这还是小钱。”
“可是,这是上面唯一拨款的钱呀?”
“不错,如果上报损失二十亿,政府最多对其中的十亿作相应的赔偿,例如拨款一千万救济灾民。对于另外的多报的十亿人民币的损失不做任何赔偿,国家也没有钱。不过——”
林海生停了一下,我聚精会神。
“不过,这多报的十亿才是救命的东西。你想,这多报的十亿,不但可以掩盖被挪用的教育费用和希望工程捐款,而且,可以让我们今年的增长率保持在两位数——”
“什么?怎么可能!”
“完全可能。我说两位数是保守的,就是报上去今年增长率达百分之二十,也可以自圆其说。你想,本来我县全年的财政亏损达到三个亿人民币,这上报的损失十亿的数字减去三个亿,不是还有六七亿,那六七亿就是我们今年的财政盈余。”
“可是,没有这笔收入,也没有这笔钱呀?”我吃惊地脱口而出。
“当然有,只是被台风带走了。至少北京相信是这样——有没有这笔钱,没有关系,只要让上面知道我们曾经有这笔钱,只是被安妮台风带走了,不就可以了?”
我的头皮发麻,一阵昏眩。
“安妮台风确实厉害,由于是五十年鲜见,所以我们就算多报几个亿,也没有人会怀疑。但对郝县长就完全不同了,三天的台风让他一下子从落后贫困县摇身一变,成为今年财政收入的奇迹县。等着省委和中央的表扬吧,估计他明年就可以升到省里了。”
大概是看到我满脸的惊骇和不安,林海生平静地说:“大家都这样干,很多地方的政府领导都希望自然灾害降临当地,让他们打个翻身仗。不过,我知道,这次我们多报十个亿,没有逃过你的眼睛。”
我稍微冷静一下,盯着林海生,心中暗算对策。过了一会,我问他:“你的意思是这次台风上报的损失特别高,难道你们不怕上面看出吗?”
“唉,谁看得出?哪有人像你这样,偏偏挑台风时候来这里,你看,你什么时候看到一个领导会在台风期间呆在风眼附近的?他们都是在台风过后才来视察指导,那时,他们会看到一堆堆残埂断壁。还记得郝县长在台风前要求大家一定要把希望学校宿舍盖起来吗?其实就是为了给台风安妮刮倒的,随便盖起来的墙被摧毁,上报的时候就可以说是花费巨资盖建的楼房被破坏了……”
“可你是气象局局长,天气灾难造成的损失评估一定要经过你,你是否也参与其中?”我严厉地问。
林海生抬起苍白的脸,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看得我有些于心不忍——他毕竟为我吃饭签了免费条,还只收我三十元一晚的房费。
过了好一会,他才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没有办法,我想救下县气象站。”
他解释道,以前有他在那里顶着,所有到他那里的损失数字,都被他减少一个零或者除以二,他说如果不是他在那里顶住,经过几届领导,海城县上报的收入估计超过香港了。但这次不同,这次需要填补的空缺太大。郝县长事先找到他,说如果不多报十个亿,首先要关闭的是气象站。
“气象站不能关闭!”林海生深情地说,“我们县有一半人口从事海上渔业,气象站对他们太重要了,绝对不能关!所以我只好同意他们事先就列好的损失评估数字,可是,杨同志,我心中一直不安。我现在向你坦白了,我无所谓了,只是在你上报中央时,能够恳求他们,一定要留下气象站。我可以坐牢去,我无所谓的——”

                           十二

我不知道当天晚上是如何离开海城县的。当初我顺口编造的谎话,让这个纯朴的气象局长信以为真。我说自己是国务院调查部国内情报调查局的特派员。其实,调查部二十多年前就取消了。不过,谁能够想到,我靠这个名字骗到海城县三天的房费和食堂饭费?我没有恶意。
我是个骗子,是的,我是个骗子。一个不怀恶意的骗子。
我背起行囊,脸色阴沉,心情沉重,随便和林海生说了再见,就匆匆登上前往省城的大巴士。我用眼角瞥见林海生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看到我的大巴车消失,还没有动一下。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我欺骗了这样一个老实人,但我心中一点也没有负疚感。离开海城县的时候,我眼泪都出来了,我是一个骗子,但我是一个诚实的骗子!
这就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台风的经历,但过不了多久,我就忘记了那场横扫千军的台风,反而那围绕台风的诡异气氛至今萦绕我不去,常常让我在梦中惊醒,醒来后,我发现自己浑身湿透,仿佛刚刚从台风的狂风暴雨中归来。

——完——

杨恒均【百日谈】之01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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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档案

                               一

我是谁?
一旦我脑袋里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就再也无法自拔,无论我怎么挣扎,都仿佛陷入沼泽地里似的,越陷越深。
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也曾经多次为赋新诗强说愁,然而,“我是谁”这个问题突然蹦进我脑袋却是在我即将迈入不惑之年的前夕。这并不是说,在这之前,我脑袋里就没有出现这么一个小小的问号,不是,完全不是——在这之前,我脑袋里充斥着一些大大的问号——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宇宙有多大?世界上的人又都是怎么样的?有外星人吗?我如何为全人类贡献自己的力量?……
为了这些大大的问号,我披星戴月背井离乡翻山越岭跨海渡洋,从广南省一个小县城出发,让自己疲惫的足迹印遍世界上大大小小的沙漠和平原,让自己瘦弱的身影留在大江南北,像那些少年得志和自以为历经沧桑的中年人一样,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毕竟我认为自己认识了这个世界,是在追求我的梦想……
然而,就在我认为自己认识了世界,也追求到很多自己梦寐以求的物质和精神的东西后,“我是谁”的疑问突然蹦进我脑海,我这才惊恐地发现,当我自认为认识了世界的时候,我并不认识自己;当我自认实现了自己的追求的时候,却迷失了自己。
我是谁?

                            二

小黄是广南省委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后,小黄带着大学文凭和老师的推荐信满怀信心到处投递求职信,结果可想而知,由于他是学习中文的,只有两个公司回复问他是否会打字,是否会速写。万般无奈,他只好继续深造,第二年又考取了研究生。两年后研究生毕业,他来到广南省报考公务员,结果被组织部录取,分配到档案室工作,准备培养他接替即将退休的老档案管理员岳林军。
省委组织部的档案室里存放全省处级以上干部的档案,作为管理员当然不需要什么级别,但必须是党员,而且要有特别强的责任心和组织纪律性。老岳在这个岗位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前二十年一直是以普通干部的身份,十年前才给了个科级待遇,三年前按照政策给了个处级待遇,这几个月就要退休了。
老岳给小黄的印象就像档案室一样,死板、阴郁,而且积满了灰尘。还有几个月才退休,就是说他还不到六十岁,然而,他脸上的皱纹却像刀子划出的,眼角的那几条更是触目惊心,几乎和他那看上去一点也不明显的眼睛同样深浅。小黄心里一阵悲哀,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后的自己。接下来的交接时间里,他都心不在焉。好在老岳也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按部就班介绍情况。小黄倒是留意到,两人一起时,老岳那有些模糊的浑浊的眼睛里经常流露出迷茫和痛苦的表情。他当时还以为这是一个老干部念栈,心中不免有些鄙视。
小黄心中早有计划,和老岳的短短接触论证了他计划的正确性。自己绝对不会也不能在这种档案室的工作岗位上久留,否则眼前的老岳就是自己将来的下场,他不想变成这个档案室里积满灰尘的档案。他之所以接受这个工作,是因为想挤进公务员队伍,等解决了身份,再想办法跳槽。他要去当公务员,当干部,到时等自己达到一定的级别,自己的档案就会送到这里来存放……
档案室里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大多是以前照顾进来的农村家属,也有几个不占公务员编制的工作人员。他们都能够处理档案室的一般性工作。可是,机要重地档案库却不是这些人可以涉足的地方,并不是说那里的工作有多重要,而是一些铁的规定限制了他们。这里是存放十几万份档案的档案库,禁止任何非党员工作人员进入。小黄读研究生的时候,中央正好提出了三个代表,他一激动就入党了。没有想到,这次招收公务员,他的党员身份帮了他大忙。他就是被招进来接替老岳负责这个档案库的工作的。
档案库位于东楼第一层档案室的地下,这里原来是备战备荒时挖掘的防空洞,后来由于地面的档案库积存越来越多的档案袋,就把防空洞开辟成为档案库。档案库里共存放了十二万个档案袋,这些档案袋的主人从省长到处长,有的活着,有的已经死了,这些人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叫干部到现在叫公务员,称呼屡次变化,但职能没有多少变化,他们便是管理领导广南省的人。
那天,跟在老岳身后的小黄听到这位把自己的一生都贡献给党的档案事业的老干部这样介绍。档案库和图书馆的布局相似,只是存放档案的架子一直顶到天花板,如果要取上面几层的档案袋,则必须使用三角梯。存放档案的架子之间空间很小,有些地方只能侧身而过,只有在防空洞拐角的地方空间相对大点,每次走到这里,老岳都停下来喘口气,然后回过头,看一眼垂头丧气跟在后面的小黄。
大概是小黄的心情郁闷,加上档案库里的灯光有了年头,鬼火似的,他看老岳转回过来的脸似笑非笑,有些诡异。他心中升起一股不舒服。他掉开头,扫向那些堆放得满满的架子。在走过一个拐角时,他伸手摸了一下架子上的档案袋,想看看是否有灰尘。这个动作正好被回过头来的老岳看到,老岳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和不安,责怪地小声急促地说:
“你不能动那些档案袋子!”
“哦,我只是摸一下,看……”
“那些档案都是绝密,我们没有权力看!”老岳声音仍然很低,仿佛怕打搅了什么人似的。
小黄又“哦”了声,表示知道了。他这才看到下层一个躺倒在架子上的档案袋,虽然这也是普通的档案袋,但档案袋的口子被封上了,白色的封条上还有鲜红的印章和签名。他又把眼睛移开,看向那些井井有条排列的档案袋,他发现有些档案袋很厚,有的则薄薄的。每个档案袋下面的架子上都有一个字母和数字组合的编号。他转过一个架子时,又看到每个架子上又有详细指示说明。
老岳带着小黄在绝密档案库里转了半个小时,方向感一向很好的小黄竟然有种迷路的感觉,而且,本来应该越来越熟悉的,可是,半个小时结束时,他心中竟然升起一重让人不舒服的陌生的异样的感觉。
要知道,再经过一个星期的保密教育,他就要正式成为少数能够进入这个档案库的工作人员之一,到时不知道是否可以适应……

                          三

事情怎么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呢?我是说,我走了那么多路,又读了那么多书,自认为认识了世界,认识了我周围的环境和围绕我的形形色色的人,才突然想起问自己到底是谁?我追求物质和地位,进而去时髦地追求正义和真理,正在我意满自得的时候,却迷失了自己……
有了这个疑问,我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到后来甚至茶饭不思。两个月后,我不得不请了长假,在回国考察了一个多月后,我来到了我的家乡广南省。
我的大学同学夏海鹏到机场接我。我们俩是睡上下铺的同班同学。一开始关系并不融洽,直到大学二年级上半年,出了那件事后,我们才渐渐成为好朋友。
那是大学二年级期中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实在受不了,半夜十二点还无法入睡,于是我悄悄爬起来,手握手电筒,偷偷直起身子,然后猛然掀开睡在我上铺的夏海鹏的帐子,用手电筒直直地射向他……
来不及停下来的夏海鹏微眯着眼睛,嘴巴半开,脸上是一副陶醉、幻想和惊慌的混合表情。手电筒的光线让他睁开了眼睛,脸上的陶醉一扫而光,他羞愧得都无地自容了。
“明天要考试,你这种搞法,我怎么睡觉?” 我气愤地吼道。同寝室的同学以为出了什么事,几乎都同时打开了帐子。在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时,立即都精神了起来。有两个睡在上铺的同学当即滚下了床,其中一个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房间的电灯。寝室里一片白花花的亮光,暂时的沉默。我衡量了一下形势,相信同寝室的同学大多会站在我这一边。
被我当场捉住在手淫的夏海鹏脸上的羞愧已经被愤怒代替,但他显然并没有从震惊和愤怒中清醒过来,我站开了两步,害怕他突然出手打我的脸。但他没有出手,两人又对峙了几十秒,他才恨恨地叫道:“你想干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敢当着大家的面,说你就从不手淫吗?”
我没有想到他情急之中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我的攻势,等我回过神来,全屋的同学都用幸灾乐祸的眼睛看着我,仿佛被当场抓住的人是我。
本来是胜利者的我突然面临了真话和谎言、诚实和虚伪的选择……
我站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四

经过了最后一个星期的保密教育,省委组织部档案室的小黄正式上岗了。他住在组织部的集体宿舍,每天搭部里的班车上班。上班后,他就在老岳和其他同事的指导下,集中精力熟悉各种规章制度和业务。半个月后,他基本上都搞清楚了,其实,这里的工作本来就很简单的。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冲泡了一杯咖啡后,他突然想到档案库去走走。按照规章,到档案库必须有两个人一起进入,进入的前提一是整理档案袋和清洁房间,二是组织部其他部门同事持领导批示过来调阅某份档案。小黄抬头扫了眼档案室,这才注意到老岳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来上班了,而另外两位有资格和他一起进入绝密档案库的同事正好都没有来。他犹豫了一下,就埋头看报纸。
快到中午时,他发现三位可以陪同他进入档案库的同事一个都没有来,他有些不耐烦。他向一位同事打听,那位同事说,看起来这两位干部今天不会来了。说罢,同事阴阳怪气地说“群龙无首”。随即,他又好心地说,其实,有些制度不一定那么严格的执行,特别是进入档案库打扫卫生,哪里需要两个人一起的。他建议,如果是为了熟悉工作环境,小黄完全可以一个人进去。
小黄听了他的话,提了一串锁匙朝档案库走去。
走下一截“吱吱”作响的木板楼梯,来到一道厚厚的木门前,他把一把粗大的铜锁匙插进锁匙孔,轻轻转了两下,厚门“咯吱”一声裂开一条缝,从这条缝里,立即涌出一股陈旧档案袋的特有气味。小黄皱了皱眉,发现位于地底下的没有窗的档案库里漆黑一团,他迟疑了一下,想起房间里的开关在木门旁边,便顺手按下三个开关。
进入档案库后,身后的木门缓缓自动关上,木门关上时发出一声轻轻的声音,小黄心中一凛。
他决定从左边的通道顺着档案库走一圈。一开始他还能够保持镇静,但走过四五排后,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他感觉到一种怪异气氛,就像小时候通过荒山上一片坟场时的那种感觉,明明知道坟墓里只有死人,却仿佛他们随时会爬出来。
走到第一个拐角处的时候,他开始后悔独自进入档案库。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阵阴风迎面扑来,他打了个冷颤,随即听到四面八方传来若隐若现的抽泣声,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安慰自己,那是阴风吹过档案架的声音,不过这个安慰并没有让他好受几秒钟,因为他突然想到,这里是地底下的档案库,刚刚进来时并没有打开抽风机,木门又在身后自动关上了,哪里来的风?
他打了个冷颤,慌忙穿过第二个拐角。由于他步子迈得太大,他的肩膀有好几次碰上架子上的档案袋,这让他心里直发毛,因为他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感到那些档案袋伸出了看不见的手,在拉扯他。
为了逃避这种感觉,他加快了脚步。来到第三个拐角处,他的路被挡住了:一个用来爬上去取档案袋的三角梯倒在走道上。他弯下腰,想扶起三角梯——这时他看到地上有一瓶矿泉水,顺着水看过去,又看到了半截熄灭的蜡烛,然后,他看到了老岳……
老岳身子扭曲倒卧在离梯子不到两米的走道上。小黄惊呼一声,喊了两声“老岳”,来到他身边。
小黄迟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向老岳头上探去,随即他的心一阵发冷,他感到自己的心冷得像老岳的身体。他把手移向老岳的脖子动脉处,触手冰凉处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只能看到老岳的侧面,他把老岳的脸翻了过来,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突然看到了一张怪异的脸,脸上是凝固了的阴森森的笑容。小黄浑身颤抖起来,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脖子上一凉,他本能地伸手抓了一把,当他把手举到眼前时,他的心跳好像也停止了:血!
他勉强支撑住自己,定睛看向老岳,这血并不是从那里沾上的,这血是从自己脖子上擦下来的——刚刚从房子顶滴在他后脖子上的液体是血,是冰冷冷的血!
小黄慢慢抬起头,睁着恐惧的眼睛看向屋顶,他的视线被几个半伸出架子的档案袋挡住。除了这些没有放好的档案袋外,房顶上什么也没有。就在他在疑惑和恐惧中颤抖的时候,又一滴红色液体快速落下,差一点滴在他眼睛里。这次,小黄看清楚了,那血液是从档案袋微微张开的封口里渗出滴下来的……
档案袋里竟然渗出鲜血?滴血的档案袋——这显然比阴冷的风和地上的尸体更让他恐惧——这恐惧一时之间让他忘记了先前的恐惧,他木然地看着那些不详的档案袋……
一股强烈的血腥味从鼻孔冲进来,刺激了小黄的大脑,也使得他猛然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小黄失魂落魄、连滚带爬地冲向木门……

                            五

每当看了带点激情和色情的电影,每当班上有舞会,每当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代过课,晚上十一点熄灯后,寝室里就好像有几十只老鼠在各个床角蠢蠢蠕动,不时夹杂着一两声忍不住泄出的喘气……
事实是我们同寝室七个同学都心照不宣,谁都干那手淫的勾当。
我立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如果我否认夏海鹏的质问,那么我是撒谎者,我是伪君子——在一群手淫者中道貌岸然地否认自己手淫,我不但输了这一铺,而且今后的日子还不那么好过。而如果我承认自己也手淫,现在却来抓我的上铺,那么我又算是个什么玩意呢?!
站在夏海鹏床边的我,憋红了脸,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又看了眼夏海鹏夹着被子的双腿,没好气地说:“我手不手淫不关你的事,因为我没有影响人家睡觉,可是你呢,把一个床摇得像发地震似地,而且一弄就是一个多小时,叫我在下面如何睡觉?”
听到这里,幸灾乐祸的同寝室同学都笑了起来,随即我也笑了起来,接着,夏海鹏也笑了。
笑过之后,那位开灯的同学把电灯熄灭,大家都爬上了各自的床。当然,夏海鹏停止了手淫。那晚我们都躺在床上,在各自的帐子里,看着黑暗,热烈地讨论有关手淫的话题。整个晚上,我们谁都没有直接承认自己手淫,然而每个人都引经据典地讲述了人类手淫的历史、从精神和肉体两方面分析了手淫的利和弊,天蒙蒙亮时,我们已经讨论到人类的性解放和精神解放……
从那以后,我和夏海鹏关系渐渐融洽,而且一直升温到大学毕业。毕业后这些年,我们也一直保持联系。我分配到北京工作,他分配到我的家乡广南省公安厅工作,成为共产党干部的明日之星。我们始终保持着信件、电话和电子邮件联系,我们之间几乎无话不谈,经常毫不留情地指出对方的不足,当然也少不了相互鼓励和支持。
虽然很少再提起那次事件,但我们心里都清楚,就是那件事情让我们关系变得融洽。道理是很简单的,既然大家连最羞于启齿的秘密都可以拿出来讨论,那么,还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成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好朋友呢?
可是我该怎么告诉他,我被突如其来的“我是谁”的问题所困扰,我迷失了自己呢?

                            六

公安局的同志是半个小时后赶到组织部档案室的。听说省委组织部出了命案,他们不敢大意,出动了最好的人马,带来了最先进的取证器材。可是,当他们赶到时,却被挡在了档案库厚厚的木门外。
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梁思华把公安的同志拦住了,不让他们进入现场。他说,这事得请示上面,档案库是绝密重地,即使是办案取证,也不能随便进入,要知道那些档案可是全省领导同志的。公安局的同志耐心地等着,两个小时后,经过省委有关领导拍板,公安局的干警撤离了现场。
半个小时后,由公安厅直接派来勘察现场的干警赶到组织部档案室。组织部的地盘虽然属省城公安局管辖,但尸体是在组织部办公楼里发现的,案子理应由公安厅直接负责。
听完组织部副部长吕得志汇报后,省委政法委书记直接给公安厅长打了电话,随后,公安厅派出了最得力的破案专家。这位专家就是夏海鹏。
穿着西装的夏海鹏带着一行六人来到组织部档案室,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梁思华向他介绍了基本情况,最后脸上带点歉意果断地表示,即使是办案,也必须遵守档案库的规定,而且一次只能进入两位干警,每位干警还必须得由组织部里的同志陪同……
在广南省享有神探和“反腐专家”称号的夏海鹏面无表情地听着,不时沉默地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这些档案的份量,他甚至比组织部那些人更加知道这些档案的重要性。
最后,梁思华朝坐在办公室一角心有余悸脸色苍白的小黄指了指,说道:“是他擅自闯入档案库,声称发现了尸体的,他是刚刚上班不久的。他出来后,我就赶到了这里,为了不破坏现场,阻碍你们办案,我没有进去过,也没有让任何人进去过。”
夏海鹏品味着办公室主任的话,默默地点点头,他没有表扬主任的处理得当,他感觉到有点奇怪。他看了眼小黄,随后吩咐身边一名干警去带小黄过来,然后对另一位干警说:“你和我进去吧。”
那位干警忙着从同伴手里要过照相机等取证器材。这时,办公室主任梁思华也招来一位组织部干部模样的人,交头接耳向他交代了几句。他和那位干部准备跟夏海鹏进去。
一开始小黄断然拒绝了带路的要求,在干警再三开导下,最后他同意带路,但要求走在两位民警的中间。
木门打开后,夏海鹏走在最前头,他可不想在自己察看到现场前让人家的脚印先踩乱证据。紧跟着他的是脸色苍白的小黄,之后是另外一个干警,接下来是梁思华和他的部下。
进门后,如果向右转,马上就可以到达案发现场,但夏海鹏要求小黄按照今天早上原路走过去。小黄疑惑不解,指了指左边,一行人走了过去。
这一行五个人在昏暗的灯光覆盖下的狭窄走道里缓缓移动,一声不响,本身就怪异无比。如果这时有隐藏的摄录机摄录下他们的表情的话,一定可以看到更加怪异的景象,走在前面的夏海鹏满脸凝重,两只凝聚了经验和知识的眼睛仔细搜索着周围的蛛丝马迹,但每当他眼睛碰上两边架子上的档案袋时,都会情不自禁地闪烁一下。跟在他后面的小黄迈着不情愿的沉重的步子,每向他两个小时前发现尸体的现场迈进一步,他的心情就和脚步一样沉重几斤。他身后的警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和他身后那位一进入这个档案库就显得焦躁不安头顶冒汗的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梁思华形成鲜明对比……
转过第二个转角后走了几步,夏海鹏感觉到后面的人没有跟上,他回头一看,见到小黄停在那里,更显苍白的脸充满疑惑和不解……
夏海鹏用目光询问他。
“那个梯子……”
夏海鹏也看到了那个用来取架子上层档案袋的三角梯子,静静地立在前方第三个拐角处,他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那梯子怎么了……”他轻声问,害怕声音大了的话,会把魂不守舍的小黄吓破了胆。
“那梯子……那……刚刚是倒在地上的,我就是去扶它时才看到……不,我并没有扶起那个梯子……可是现在它却站起来了……”
小黄哆哆嗦嗦的声音在档案库里回荡,让每个人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七

一个人心中的喜怒哀乐,是怎么都无法向夏海鹏这样的好朋友掩饰的。但那天我们见面的时候,竟然不约而同地回避了对方的目光。在吃饭的时候,我们交谈很少,我相信,这个时候,他也和我一样,感觉到对方心中有巨大的疑问和困扰。我们仍然回避对方的眼睛。
海鹏把我安排在一个四星级酒店,当天晚上他没有回家,当我们各躺在一张单人床上,两人不约而同地扭熄了床头的台灯时,黑暗瞬间打开了我们的眼睛,把我们带回到二十年前。
我睁开眼睛,看见的只是一片黑暗,我感到从黑暗中传过来一声叹息。
“你在叹气?”我问。
“我没有。”
“你在叹气,还是那种唉声叹气,我听到了。”我坚持说。
“你肯定不是用耳朵听的。”夏海鹏说着,真地叹了口气。
“你有心事,还很重。”既然他始终没有开口问我,我只好试探着问。
他沉默了一会,又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没有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也说来听听吧?”我假装不耐烦地说。
“不知道怎么说,还是不说的好。”他竟然借着黑暗,拒绝了我。
“你还没有戒掉手淫的毛病吧?”我借着黑暗,尖着声音问。
“没有,这又不是吸毒和赌博,没有必要戒掉!”他很快地回答道,“有时精神紧张时,我会自己解决……你呢?你难道戒掉了?”
我不回答,过了一会才说:“你有烦恼,却不愿意告诉我,难道有比这还难于启齿的吗?”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这时我想起,也许夏海鹏并不是不想告诉我,而是像我一样,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我有意换了个轻松的问题:“海鹏,这些年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破案的,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国内有名的反腐败破案专家呢?”
我没有想到,他叹了口气,竟然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八

小黄当时说“它却站起来了”的时候,连夏海鹏也感觉到那梯子是自己站起来的,他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表面却不动声色,他冲站着不动的小黄安慰地笑笑,招呼他继续前进。
小黄又迈了两步沉重的脚步,随后大概又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就又停了下来。最后,站在他身后的警察不得不半推半扶地让他继续前行。到了那个站在那里的梯子前时,小黄缓慢地转过头,向他发现尸体的右边狭窄的走道看过去——
“啊——”小黄喊了声,半昏了过去,幸亏站在他身后的警察及时抱住他,否则在这么狭窄的走道之间倒下去,头会被档案架子撞得流血的。
在夏海鹏看来,让小黄昏过去的地方一点也不可怕,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凭经验判断,这应该就是发现尸体倒卧的地方,但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干净得很。
他疑惑地看了眼陷入半昏迷的小黄,又用眼光扫了眼组织部的两位同志,他发现办公室主任脸上似笑非笑,他觉得这个表情有些奇怪,于是又把眼光拉回,停留在办公室主任脸上……
梁主任显然注意到侦察处长夏海鹏的目光,他脸上的表情先是凝固了一瞬间,随即换上一种看起来有点鄙视的表情。“这个年轻人,简直是瞎胡闹,瞎折腾!这里什么也没有……”
“你的意思是他撒谎?他今天根本就没有看见什么尸体?” 夏海鹏突然问了一句,梁思华显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的样子。
由于这里地方狭窄,梁主任又不允许警察单独留下,一行五人只好先暂时撤到了外面。
这时聚在资料库档案室外面的组织部领导已经有七位。夏海鹏从梁思华打招呼的先后判断出了各位的级别和职务。果然,当头的一位是组织部副部长吕得志,他听完梁思华简单的汇报后,走到夏海鹏面前,伸出一只大手,说:“谢谢你们,没有想到是一场误会,辛苦了,中午就委托办公室主任代表我请你们吃个便饭,你看如何?”
夏海鹏抽回自己的手,客套了几句,随即皱着眉头,看了眼稍微回过神来的小黄说:“吃饭就不必了,这是我们的工作。我想,等做完口供,我们就走,最近案子比较多,厅里很忙……”
“还要做口供?”副部长吕得志也皱了皱眉头,一副不解的样子。
“只是按照程序办而已。”夏海鹏说。
“那好,我就不阻你们办公了,”吕副部长说着,叹息了一声,“这位年轻的同志是我们刚刚录用的,也怪我们把关不严,他刚上班就违反纪律私自一个人进入绝密档案库,这也就算了,可是,他为了找借口,竟然编造出什么命案现场的事件,哎……”
夏海鹏看着吕副部长转身离去,呆呆地站了一会,这才想起来还有工作要做。本来这种例行的公事如录口供都有手下人做,但今天,他却突然想亲自做。手下的人不解地看着他。
回过神来的小黄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昏过去有些失态,这时开始勉强镇静下来。当公安局的领导夏海鹏坐在面前时,他感觉到只有眼前的人可以证明他不是骗子。
“我——我没有撒谎,我确实看到了,不,我还摸到了——”
“你不用急,没有人说你撒谎,你能够把今天早上的事情详细讲一遍吗?”
小黄诚恳地点点头,脸上闪过疑惑不解和受到惊吓的表情,随后,他开始讲述。
夏海鹏边听边记笔记,但不一会儿,他就忘记了手中的笔,他全神贯注地听,不时打断小黄,详细询问细节,有的地方又要求他反复讲上两三遍。结果,五分钟就可以讲完的故事,半个小时后才结束。结束时,夏海鹏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他的情绪感染了同来的公安干警,他们一声不响地站在周围。
坐在桌子对面的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梁思华满脸不耐,不时伸出手腕看表,夏海鹏本来还想问一些问题,但看看时间不早了,他转向了梁思华。
“这个案子还没有结束,按照你们的规定,我们不能单独进入档案库,这个我理解,但也请你们理解,按照法律,我们在进一步调查前,必须封锁现场,这就是说,没有我们指定的警察的陪同,你们也不能私自进入。”
“可是,有时需要取档案材料。”梁主任为难地说。
“那么必须在我们公安干警的陪同下,这不是规定,而是高于规定的法律!”
夏海鹏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坚定地说,之后,在双方一阵互相协商后,由公安厅的同志在档案库厚厚的木门上贴上了封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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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海鹏虽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但却给我讲述了他正经手的这个密室失踪案,我这才发现,他的低落和迷茫的情绪与这个案子有关。
他的声音很沉重,和房间里响着丝丝空调声音的黑暗氛围倒是很协调。只是听到这里,我仍看不出这件案子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更不理解怎么会让老同学如此烦躁不安。
“就这些吗?”我问。
“不,这只是开头,我上面讲的这些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之后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和扑朔迷离……”
“复杂得让你这个神探都心烦意乱?”我说着,脸上露出了讥笑的表情,随即我想到在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使用的是嘲笑的口气,说过后,还轻声笑了两声。
“神探不敢当,但那天过去勘察现场时,我确实发现了问题,我不是从现场找到了证据,而是从在现场的每个人脸上发现了问题。”
这点我相信,夏海鹏和我一样是学习政治学的,他分配到公安厅政治部,本来是搞政教的。但后来他主动要求调到刑警大队搞侦察工作。一开始领导认为他学非所用,而且他对侦察业务几乎一窍不通,有些为难。但调到侦察业务部门的夏海鹏很快就崭露头角,特别是后来接手贪污腐败案子后,更是声名远扬。
这种现象,不要说其他的同志,就是我这个老同学也不是太理解,我们大学的专业是政治学,几乎都是充满谎言的,然而破案却是需要铁证的科学。于是我问他怎么成为神探的,他在电子邮件中说到一些情况,听得我半信半疑。
他说他虽然不习惯勘察现场、追踪线索,甚至害怕见到尸体,但他学习了政治,学习了心理学,对人的本性有一定的了解。他说,当他亲临犯罪现场,面对罪犯或者受害人的时候,即使不在地上找血迹,在水沟里找凶器,或者在阴道里挖精液,但他在人的脸上和那脸上的眼睛里会看到更多的东西……
我说过,我对他的说法半信半疑,心理学当然非常有用,但那是任何公安部门的侦察员必修的课程。夏海鹏不可能靠这点就异军突起,成为破案专家。我于是继续写电子邮件问他,问急了,他也只是简单地回信道:我成为神探,成为反腐专家,其实要归功于大学发生的那件事,你是功不可没的……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也懒得再问。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亲自问他,而且,可以亲自听他讲述自己办案的经过。
那天晚上,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苦恼,开始向夏海鹏打听案情是如何发展的。

                            十

夏海鹏从政治部调到刑警大队后,特别是后来主动要求负责政治和经济案件后,很快为自己挣得了名声,成为广南省最有希望的后备梯队。当然广南省内那些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对他害怕得很并恨之入骨。
那天公安厅领导火烧火燎地找到他,让他带人赶到组织部去处理一起突然死亡案件时,他是带着公事公办的心态前往的。但在短短的接触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些疑点,这些疑点激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这就是为什么当所谓尸体消失,犯罪现场根本就不存在的情况下,他突然坚持要亲自录口供。
细心观察小黄惊恐不安的表情,仔细聆听他前后一致的描述,反复查证他所讲的细节后,夏海鹏心中得出了眼前的小黄并没有撒谎的结论。当然他得出这个结论的有力依据还包括他接触到的组织部副部长和办公室主任的言谈举止。
其实要知道小黄是否撒谎是非常简单的,夏海鹏在离开档案库后就知道这个办法。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提出来,是在等待组织部的领导自己提出来。结果,他出来后见到了组织部吕副部长。吕部长显然已经对情况很了解,而且表现出对新来的部下小黄很不满意的样子,之后竟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这使得夏海鹏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因为,无论是组织部办公室梁主任抑或是吕副部长,他们在知道了尸体并不存在的时候看起来都松了一口气,可是他们几乎是同时忽视了最不应该忽视的问题:档案库负责人岳林军在哪里?他们知道他在哪里吗?为什么不主动联系他?
办案的警察哪怕是第一次走出校门的,也都知道这个简单的办案程序。但他们也知道夏海鹏的办案方法,没有他开口,其他同志最好不要主动询问当事人什么问题。
夏海鹏从档案库出来后,故意没有说到要找老岳出来,让他吃惊的是组织部的领导竟然都不约而同地忽视了这个问题。夏海鹏决定不急,等等看,于是他耐心地坐下来录口供。
在他录口供的过程中,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梁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是直到最后,也没有人来告诉他,活着的老岳在哪里。
当录完口供时,他已经可以用命令的口气下令封锁现场了。
当天下午,他带了两位干警来到组织部办公室,见到办公室梁主任。梁主任瞟了眼站在夏海鹏身后的两位穿制服的警察,不冷不热地说,已经和公安厅领导打了招呼,希望今天下午能够拆开封条,组织部档案库是领导随时需要调阅档案的地方,省里有关部门领导也不希望刑警队的警察穿警服出现在组织部办公室……
“我想见见岳林军同志。”夏海鹏冷冷地说,之后盯住梁主任的眼睛。
这突如其来的普通的问题竟然让梁主任颤抖了一下,瞳孔收缩,过了几十秒,才结结巴巴地说:“见,见岳林军?……哦,好好好,当然,我明白了——”
说着他转过身吩咐办公室的干部,立即联系老岳,请他过来。当办公室的干部去打电话时,梁主任转过身来,脸上堆着勉强的笑。他请夏海鹏等三位警察坐下,这一坐就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夏海鹏站起来走到梁主任身边,说:“我想,你是想告诉我老岳失踪了,对不对?也许需要我们帮你们找吧?这就是我带来两位穿制服警察的原因,他们很会找人的。“
“没有这个必要,我们的人由我们找……”梁主任说着在头上擦着汗。
“他现在是一场命案的当事人,不光是你们的人。”夏海鹏表情冷静地说。随即,他提出了一连串的疑问:老岳是否正式退休了?如果没有,他失踪了多久,最后见到他的人是谁?今天早上小黄惊呼发现尸体后,组织部是否派人联系过老岳?为什么没有联系?在等待警察到来的几个小时里,是否有人联系老岳?从今天上午到现在,什么人联系过老岳,使用什么方式,如果是电话,那么是什么电话号码?……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梁主任头上冒出了豆大的冷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站起来,表示要立即去请示领导。在他离开之前,夏海鹏伸手拦住他说:“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如果你们没有特殊理由阻止调查,我想必须现在就开始调查取证工作,我要去档案库!”

                            十一

“后来调查情况如何?”我盯着黑暗问道。
“大概被我吓怕了,请示完领导的梁主任表示全力配合,我们分头进行了调查。另外两位同志分头去找寻老岳,其中一位叫来同事撬开了老岳的家……我就在档案室安营扎寨,对小黄进行更详细的询问,并对他做了简单的心理测试,之后,我又开始一一询问档案室的同志,了解了档案库的情况,包括规章制度,哪些人可以进,哪些人不能进,以及这些档案都是什么人的,档案库的的档案是如何编号的……”
“海鹏!”我在黑暗中叫了一声,夏海鹏没有听见,我只好又叫了几声,而且声音一次比一次要大。“海鹏,海鹏——”
他停了下来。我没有马上开口,在黑暗中,又仔细回想了一遍他告诉我的故事。
“海鹏,我有个问题——你真对这个案子如此感兴趣吗?或者换个问法,作为神探,这个案子本身真有什么奇特的东西吸引你吗?”
“你什么意思,老同学,”他声音冰凉地说,“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拐弯抹角的!”
“好,我说。这件案子根本不应该让你烦恼,我一开始就听出来,让你烦恼的事情在案子之外!你有烦恼,所以,你明明看出来我也有烦恼,你却故意假装看不见,你今天还回避了所有的问题……你不必告诉我,因为我已经听出来了,从你的讲述中,我听出来了。”
“继续呀,杨子。”他的声音有些紧张。
“这件案子并不是你平时最拿手的反贪污腐败案件,你是抱着公事公办的心态去的。然而自从你来到档案室,特别是进入档案库,你就改变了。你的改变当时没有人看出来,可是对你如此了解的我现在都仍然能够感觉到。你有点失魂落魄,有点激动,与此同时,你对此案突然来了兴趣。让我猜猜看,我从你的描述中发现,你真正感兴趣的是档案库!夏海鹏同学,不要拐弯抹角,直说吧,你为什么对档案库感兴趣?这和你的失落有什么关系吗?”
我话音刚落,突然感觉到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也悄悄坐了起来。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了一会。
“为什么?”我又加重语气地问了一句。
“因为我的档案也在里面……”他叹了口气说道。
“我知道,你是处级干部,可是你为什么对自己的档案感兴趣?”我紧追不舍地问。
“我想知道我是谁!”他轻声说。
我差一点从床上跌下来。

                            十二

由于岳林军踪影全无,组织部领导不好再干涉夏海鹏领导的侦察小组的工作。侦察工作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老岳的老伴四年前病逝,留下他一个人独住。他们有一个儿子,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目前在省城一个规模不大的运输公司工作。儿子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这就造成独住的老岳失踪了一个星期仍然没有被人发现,当然也因为他正准备退休,上下班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正常了,加上事有巧合,过去一个星期正好没有组织部其他部门的同志来档案库调阅档案。
夏海鹏亲自负责档案室的调查工作。他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假如老岳进入了档案库的话,那么他应该是一个星期前的某个晚上就进入的。那么他为什么要在晚上私自进入档案库?档案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没有死,他到哪里了?如果死了,他的尸体呢?经过交叉询问,他可以肯定,当天小黄从档案库连滚带爬地逃出来后,确实没有人再从那扇厚厚的大木门出入过档案库。
情绪渐趋稳定的小黄多次向夏海鹏讲述了那天的惊悚经历,他每讲述一遍,自己的恐惧就相对减少一点。他觉得,如果不讲出来,自己随时都有可能疯掉。
与此同时,在办公室梁主任派来人员的陪同下,夏海鹏多次带小黄进入到档案库复原现场。他详细检查了那个三角梯子,并对周围的水泥地进行了紫外线照射。最后为了逼真,夏海鹏还放倒梯子,自己躺到据说是尸体倒卧的地方,根据小黄的描述不停调整自己躺卧的姿势,直到小黄脸上露出惊恐,以为再次看到了老岳躺在那里,夏海鹏才满意。夏海鹏就这样躺在那里思考了一会……
小黄看到静静躺在那里的夏海鹏,心里颤抖了一下,熟悉的场景把他带回到那天早上……他清楚地记起了那些之前或强迫自己忘记或不愿意叙述的细节——半截蜡烛,只剩下一半水的矿泉水瓶子,那阴冷的风,呜呜的抽泣声,昏暗的灯光下凝固在老岳脸上那阴森森的笑容,还有——伸在架子外面那些滴血的档案袋——
夏海鹏看到他双肩颤抖,从地上坐了起来,诧异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小黄说,我还想起了一些事情,不过不知道是否是我疑心生暗鬼……
夏海鹏跳了起来,鼓励他说下去,并且认真地记下了这些细节。太重要了,他心里想,然后他有意无意地朝小黄说的滴血的档案袋看过去,整整齐齐的,没有伸出来的。他伸手去摸一下,这个动作立即遭到了随行的组织部同志的干涉——也难怪,他们从办公室主任那里接受的工作任务就是不允许任何办案人员接触那些档案袋。夏海鹏理解这些干部,他抱歉地笑了笑。
第二天,夏海鹏研究了同事录的口供后,亲自询问了老岳的儿子小岳。一开始见面时,小岳态度生硬,而且有些紧张,后来态度有变化,然而,还是问一句答一句。夏海鹏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安慰了小岳两句,让他走了。
小岳离开后,夏海鹏吩咐部下,派两名干警监视他。他感到看起来老实木讷的小岳好像有什么东西隐瞒着。
当天下午,夏海鹏和一名助手随组织部办公室梁主任来到吕副部长办公室汇报案情,吕副部长办公室另外还有几个组织部保卫科的同志。夏海鹏客套了几句后,开门见山地说:
“就目前掌握的证据判断,档案库负责人岳林军同志确实是从档案库神秘消失的,失踪案有两个可能。一是他自导自演的,当时他违反规矩私自进入档案库,当他发现突然有人进来时,情急之下,以诈死来吓唬小黄,随后脱身。第二种可能是他在档案库被谋杀,尸体被小黄发现后,凶手毁尸灭迹了……”
办公室里立即起了议论声,随即有人提出了各种推测和异议,最后集中在密室失踪和动机两个问题上。所谓密室是指档案库只有一个大木门,从发现尸体到再次进入,木门外面始终有人把守,别说一个活人或者尸体,就是一只老鼠出入也会引起注意的。至于动机方面,私自进入档案库对于一个即将退休的档案管理员,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有必要搞出诈死和神秘失踪的大件事吗?至于谋杀之说,就更骇人听闻,有谁会去谋杀一个手里无权即将退休的档案管理员呢?
“问题就在这里!”夏海鹏果断地站了起来,吸引了办公室里各位的注意力后,用深沉的声音说,“问题就在动机上!在这个神秘失踪案中,最重要的就是动机问题。不错,如果从岳林军同志本身考虑,任何诈死和谋杀的动机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甚至牵强附会,但是,各位不要忘记,岳林军是死在档案库,本身又是负责管理档案库的,我想,各位比我还清楚,这档案库的重要性吧……现在还有谁可以说老岳的失踪不是一件大案……”
在场的各位脸上表情都起了变化,夏海鹏认真观察着,满意地点点头。

                           十三

在黑暗中,我的震惊可想而知。我自己被“我是谁”这个问题困扰,回到了家乡,也见到了老同学,在内心深处,我是想求助于了解我的阴暗面甚至超过我自己的老同学夏海鹏的,可是,我竟然听到他也被困扰着,他也想知道自己是谁。
难道我的老同学夏海鹏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吗?虽然大家是同学,而且又有大学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然而,我心里明白,夏海鹏是有抱负和理想的,他早在学校时就比我们抢先一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使得他一毕业就直接进入到政法部门工作。他没有告诉过我,但我知道,他的理想就是要在共产党体制中尽量向上爬,按照他调侃时的理论,只有爬到高位,才能够更好的为人民服务。这样一个有理想的青年,加上显著的业务成绩,怎么会遇到挫折?又怎么会迷失了自己呢?
虽然听起来他和我一样迷失了自己,但我们还是有区别的。至少,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寻答案,而他因为办案的偶然机会,确立了寻找答案的目标:那个装着他所有材料的档案袋。
那个档案袋能够回答他的问题吗?我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如果老同学能够从档案袋里找到自己是谁的答案,那么我又到哪里去寻找答案呢?

                            十四

当他继续讲述案件的发展时,我在思考这些问题。当然我也不愿意错过他的故事,并时不时打断他的讲述。
“你停一下,那天你在吕副部长办公室里提出了两个可能,就把这个普通的案子硬是引到带政治色彩的大案件上了,我说得没错吧,海鹏?”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我故意引导,而是我的推理把我带向这个方向的!”夏海鹏说。
“嘿嘿,老同学,你就别在我面前摆神探的架子,我们谁不知道谁?按照你的两个推理,你下一步调查的对象就是档案库,对不对?那不正是你的档案所在地?嘿嘿——他们竟然不许你摸那些档案,可是,你是绝对不愿意入金山却空手而归的……”
夏海鹏没有做声。我接着语带讽刺地说:
“再说,你的两个推理根本不成立,骗得了那些官僚,骗不了我吧?私自进入档案库根本不能成为诈死潜逃的理由,至于谋杀,就更荒唐,既然谋杀了他,那么为什么不当时就转移尸体,还等到有人发现呢?老同学,说实话吧,真相是什么?”
我注意到黑暗中的夏海鹏移动了一下,听到他口干舌燥的声音传过来。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隐瞒了真相,但隐瞒真相的原因并不是你说的是我想借机接近档案库,我承认我想进入档案库,找寻自己的档案——但在办案时,我还是以案件本身为重——我这样做是有更重要原因。”
“哦,是吗?”我故意夸张地做出不解的样子问。
“是的,你大概也知道了,这个案件中,密室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从常识上我们就知道,所有防空洞都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入口,否则就没有防空的作用了。当然可能在改建成档案库的时候把另外的门都堵死了,可是我从小黄的回忆中发现一定有另外一个门存在,因为他在密闭的档案库中感觉到‘一阵阵阴风’,甚至听到这阴风吹过档案架时发出的‘抽泣声’,这说明档案库严格意义上说不能算是密室。还有,在现场,我观察了梯子和档案架,也模拟了现场出现的各种可能,最后我像老岳一样躺在那里……我心中最接近真实推理是,档案库管理员老岳私自进入档案库,爬上三角梯去取阅档案——我已经了解到,他虽然管理这些档案,但根本无权调阅,档案袋都是被封条和公章双重封死的——如果是打扫卫生,他没有必要把档案抽出来,可见他当时是在找寻某个档案袋,可是一个档案管理员,三更半夜找档案袋做什么?他心里肯定有鬼……正是心中有鬼才让他心神不定,一不小心踩翻了梯子摔下来——梯子倒下的地方和他躺倒的地方的距离正好吻合……虽然没有见到尸体,但凭经验和现场复原的情况,我可以肯定他是从梯子上摔下来碰上架子和水泥地板而死的。”
“哦,原来是这样……”我感叹道,突然发现我能够在黑暗中看到夏海鹏的影子了。原来我们竟然在黑暗中讲了一晚上,东方开始露出曙光,厚厚的窗帘挡得住夜晚街道上的灯光,却无法挡住初露的曙光。
“可是,”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按照你的推理,事情不是更加离奇,既然是他自己摔死的,又为什么有人出来转移尸体?再说,还是在小黄惊慌逃出来后到你赶到现场这短短的时间里破坏了现场?这又怎么解释?”
“档案库!问题出在档案库,出在那些档案上!”夏海鹏斩钉截铁地说,几乎把我吓了一跳。“你刚刚说我故意把案子引到档案库,不错,你说我自己对档案库感兴趣,也没有错。但说我是因为自己想进入档案库而故意如此推理,实在是冤枉我了。这个案子本来就和档案库有关,这是我的结论。我当时之所以没有说出心中最接近真实的推理,是害怕打草惊蛇。好在我只需告诉他们那两个似是而非的推理,就可以让他们‘配合’我,又不至于因发现我接近真相而害怕我刁难我。当然,你看得出,无论如何,我都有机会出入档案库了——”
“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找到自己的档案,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打了个哈欠,嘲讽地说。
“这……,”夏海鹏很是犹豫,“主观上,只有能够不受限制地出入现场,我才可以顺利破案,客观上,我当然希望看到自己的档案……”
“你真相信你的档案可以告诉你自己是谁吗?” 我在微光中盯着他模糊的脸问道。
“唉——其实,杨子,我知道自己是谁,只是我想知道,他们认为我是谁,或者他们把我当什么东西了!”
“他们?”我在曙光中轻轻重复着,感到肚子有些饿。“你是谁?你自己知道你是谁吗?”

                            十五

夏海鹏是谁?我自认为对他的了解一点也不亚于对我自己的了解。他有理想有抱负,这一点没错,而且我还知道,他直到大学二年级都没有学会正常的手淫方法。
夏海鹏参加工作进入公安厅政治部不久就遇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下旬的“反对精神污染”运动。这场旨在肃清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运动席卷神州大地,而且从政治领域发展到生活的各个层面。一开始就积极投入这场运动的夏海鹏在多个方面讲都算是积极分子,受到领导的表扬,颇有点春风得意马蹄急的意思。公安厅上上下下都看出,这位年轻人很快会从科员跳到副科长甚至科长的位置上……
政治上的得意,加上正当少年,又生得玉树临风,一时之间迷倒了很多情窦初开的痴情少女。据他私下告诉我,他曾经创造了一年之内约会十个女朋友,高峰时同时约会三位美眉的记录。
然而,初出社会的夏海鹏却没有想到,“反对精神污染”的运动很快达到高潮,各单位领导亲自上阵督促广大干部和党员搞人人过关,一时之间,批评和自我批评蔚然成风,各大小单位会议不断,乌烟瘴气谎言连篇。当同事们都避重就轻地揭露大家是否受到精神污染的时候,夏海鹏终于被推上舞台。最后总结过关时,他属于受海外腐朽资本主义风气污染最严重的干警。后果很明显,他不但没有提干,而且还写了深刻的检讨,这检讨和后来他一直没有看到的组织评语一起放进了他的档案袋里。
这件事情对他触动很大,他安静了一段时间,而且不久就结婚了。又过了段时间,北京爆发了“六四”天安门事件,他由于在这次平暴宣传中表现不力,又受到了牵连。
两次打击让夏海鹏心灰意懒,留在政工部门继续发展的希望烟消云散,他开动了自己灵活的脑袋,盘算起来……不久,他主动要求调到工作比较危险很少年轻大学生愿意去的刑警大队。在那里,他作为普通干部工作了一段时间,虽然工作很努力,但他对刑事案件显然不是太在行。这段时间他抽空看了很多书。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夏海鹏所在的刑警大队侦破了几起大案要案,其中有两起在全国都引起了轰动,包括老河口银行抢劫杀人案,我是从海外媒体上看到报道的。这些成绩夏海鹏也有份,结果他后来居上,很快升为侦察处长。这段时间,他也顺利通过了“反对和平演变”运动。立功记录和每阶段的学习心得体会、领导的评语都进入了他的档案袋,他重新拾起了昔日的抱负和理想,而且看到了走业务发展达到目标的新路子、新希望。
读者如果还记得的话,这段时间正是全国贪污腐败案件此起彼伏的日子。中国共产党眼看着靠枪杆子夺取的江山即将断送在这些贪污腐败分子的手里,毅然决然地重新拿起了枪杆子保卫自己的江山——不久,他们在江西南昌枪毙了江西副省长胡长青,打响了共产党保卫政权的第一枪,这一枪和共产党八十多年前在南昌起义中打响的夺取政权的第一枪遥相呼应、相映成趣。
共产党高层的这一决心鼓舞了远在广南省公安厅的夏海鹏——他心中的小算盘敲打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接近领导,表示要响应中央的号召,要求负责旨在纯洁共产党队伍的贪污腐败案件,把自己警惕的目光转向广南省的贪污腐败分子。
让夏海鹏真正成为神探的事业从这个时候才算开始。他负责侦察的共产党领导干部的腐败贪污案件的破案率几乎达到了百分之百。任何腐败贪污分子落到他手里,不出三天就坦白从宽了。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没有时间电话聊天,但通过电子邮件,他给我写信,从他的信中,我看到了一个共和国卫士的光辉而高大的形象,这个形象和当初睡在我上铺夹着棉被手淫的形象格格不入。
不久,他来信告诉我,他用一个小笔记本私下记录了一个金钱数字,这个数字就是他侦破贪污腐败案后为国家挽回的经济损失。他最后一次通过电子邮件告诉我这个数字的时候,那数字已经是两亿人民币了。
然而,又有谁能够想得到,这也是夏海鹏整个事业甚至人生走下坡路的时候。在业务工作开展顺利,一个个贪官污吏被绳之以法的时候,他不但无法再升到较高的职位,而且,开始犯错误,最后竟然连处长的职务也被撤掉了,只保留了一个处级待遇,虽然至今同事们为了尊重,还口口声声叫他处长……
夏海鹏告诉我,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最早归结为自己业务太忙,没有时间参加政治学习,总之,他在“三讲”学习中勉强过关,在“三个代表”学习中,他受到批评;最后在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中,他又没有能够过关——
他迷失了,迷失了自己,他不知道是这个世界变得不再真实,抑或是自己变得越来越假——他有太多疑问,他想知道组织怎么看他,单位怎么评价他,他很想知道,自己的档案袋里都装了些什么材料,自己失去的一些东西真在那些档案袋里吗?那个档案袋里装的是真实的自己吗?……

                           十六

“海鹏,你到底是怎么破那些贪污腐败案件的,为什么你一直回避我的问题?” 早上坐在四星级酒店吃早餐的时候,我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住他,开门见山地质问他。
他也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似地。
“我告诉过你!和大学的那件事件有关。我没有回避你!”他小声回答我。
“你是说手淫事件?”我明知故问,而且漫不经心地提高自己的嗓子追问了一句:“你还用那种方式手淫?”
“你知道,我早就不那样手淫了,”他说着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自从你当场抓住我手淫,而我又反败为胜的那天起,我就开始思考,既然你们都手淫,可怎么就一点也没有搞出什么动静呢?我结合你对我的质疑,发现一定还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方法既能满足自己,又不用搞得山动地摇的。可是,我就是想不出来,于是我就反复叨念‘手淫’这两个字,结果我突然明白了,既然是手淫,那当然是要用手的,可是,唉——我一直不知道如何用手来搞。”
“其实,” 我接过来说道,“我当然知道你一直使用小孩子的方法在那里折腾,你那种用两腿夹着被子磨来磨去,或者趴在床上硬把鸡巴向床单上戳的方法,在小学和初中时,大家都用过,只是长大点,就会发现还有更舒服的方式,于是开始使用手。没有想到,你那么幼稚。”
我说完,两人都尴尬地笑了。吃了几口火腿肠后,他突然抬起头冲我说:“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抬起头,消化了口里的食物后慢慢地说:“我想老同学你对我说真话。你好像有事隐瞒着我,你不肯告诉我你成为神探的原因,又在那里躲躲闪闪,你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受处分,无法升职吧?”
他先是不解地看着我,随即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他才想通了似地彻底坦白了。
他不看我,吃了两大口煎鸡蛋,随即又吐在餐巾上,喝了口清水,下定决心似地说:
“我说这和大学那件事件有关,是真的,真可谓成也鸡巴败也鸡巴,我破案成功率高是托鸡巴的福,可是我的苦恼痛苦也都是鸡巴惹的祸!”
我吃惊地半张着嘴巴,吐出了吞咽了一半的火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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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你老是问我,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反腐英雄和反贪污神探的,” 夏海鹏说,“其实我已经告诉你了,可是悟性如你的聪明人竟然没有悟出来,真是的,你看了那么多书,走了那么多路,学到了些什么?我的老同学!”
我瞪了他一眼,没有做声。我知道,我们两人在糟蹋自己前,总是要先讽刺对方一番。
“我对刑事案件不拿手,也没有出什么成绩,后来转到针对政府和共产党员的政治和经济案件方面来,结果——”
“我知道结果,你很有名气,你就不要罗嗦了,告诉我你的绝招!”我生气地打断他。
“鸡巴,我告诉过你,鸡巴,就是生殖器!”他提高了声音,这次我反而有些紧张其他食客听见。
我又瞪了他一眼,等着他进一步的解释。
“杨子,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共产党在南昌枪毙了副省长胡长青,从而打响了反腐倡廉的第一枪,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由此蔓延全国,但是从今天来看,这场战争打得比八年抗日还艰难,为什么?”夏海鹏停了一下,继续说:“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站在一个刑警的角度,我可以告诉:敌人太强大,太狡猾,也太无耻!我们这里说的敌人当然是指那些身处各种有权有势的领导岗位上的共产党干部。
“你也知道,共产党干部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腐败贪污的共产党干部也同样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他们坚强,也自然顽固,他们崇高,也免不了虚伪,他们伟大,却常常和最无耻的事联系在一起……要对付他们,谈何容易,这点我在加入刑警队伍初期就看出来了,当时我看了全国各地汇总的反腐败材料。我想如果我接手这些案件,该怎么做呢?我左思右想,对了,必须抓住他们的软肋,必须抓住他们的致命弱点,必须抓住——”
“你到底抓住了他们的什么?”我不耐烦打断他。
“我抓住了他们的鸡巴!”夏海鹏轻描淡写地说,喝了口咖啡。
“你抓住了他们的鸡巴?”
“是的,不错。要想侦破共产党官员的腐败贪污案件,必须揭开他们的画皮,他们的画皮就是他们长期受到的宣传教育,这些宣传教育把他们说成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十几亿人民的父母,说成是地球上最美好事物的代表,说成是中国大地上最先进的玩意……结果长期下来,连他们自己包括那些腐败贪污的官员也开始相信了自己的宣传,最终都不把自己当人看了,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接手贪污腐败案件的时候,我常常被他们弄得恶心不已。每次当我面对贪官污吏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听到他们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我为人民为党为国家贡献了一切,你们想干什么……’,我靠,每次听到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我就想吐!他们哪怕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可耻的贪污犯,仍然不肯脱下画皮,这就为我们的侦察工作制造了重重困难。我意识到,必须抓住他们的弱点,剥下他们的画皮……于是我开始研究所有贪污腐败的共产党官员的案情,结果发现了他们画皮下丑恶的本质,我抓住了——”
“你指鸡巴?”我带点嘲笑地问。
“是的,杨子,我抓住了他们的鸡巴。你把过去十年内八千多名贪污腐败的共产党高级领导干部的档案研究一下,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党和国家领导人陈希同每次搞女人前要先看两片黄色录像,另一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程克杰是为了广西那个女人出事的,江西副省长胡长青为了一个年轻女孩而置党纪国法于不顾,安徽副省长竟然同时有六个情妇,湖北副省长孟庆平在办公室桌子上就地奸污来办事的女青年……然后,你再对照他们平时在大会小会上的讲话,嘿嘿,他们说他们是什么代表,我看他们充其量只能代表历史上最荒唐的鸡巴,如果说他们有什么方面是先进的话,只能说他们的鸡巴整天翘起来,比他们自己先一步进入了共妻的时代……”
“你还是说你如何成为破案专家的吧?”我打断他。
“很简单,发现了贪污腐败的共产党官员的这个共性后,我等于是揭开了他们的画皮,在愚弄老百姓的欺骗宣传之下,他们是男盗女娼,他们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背地里一切都是围绕着自己那条肮脏的鸡巴在转!一旦揭开他们的画皮,他们就像一堆狗屎一样,瘫软下来。我根据自己的研究所得,在接手调查贪污腐败案件时,采取迂回战术,从他们的情妇入手。一旦他们的情妇揭露了他们的淫行秽语,他们就会像他们那大多阳痿的鸡巴,再也硬不起来了,之后就会和盘托出……”
“这么容易?”我不相信地问。
“是的,就这么容易,其实,大多共产党员也是被蒙骗的,他们只不过是被自己蒙骗。他们欺骗老百姓时,也欺骗了自己,他们道貌岸然,真以为自己是宣传的那样。一旦我突然揭露了他们的丑事,迫使他们认识了自己不过是在为胯下那条肮脏的鸡巴奋斗。这个时候,他们都会突然跨下来,随后都能够更好地认识自己,反思自己谎言的一生,配合我们破案……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说我的成绩和大学时的那件事分不开了,说到底,还得谢谢你……”
“原来你是这样破案的……”我自言自语地说。
“绝大多数案子可以这样破,可是,眼前这个案子我就没有办法破,我希望你帮忙!”他突然忧郁地说。
“眼前的案子?难道还有什么新发展吗?”我疑惑地问。
“是的。” 说罢,他转移了话题,暂时把鸡巴如何给他惹祸的事情放在一边,继续陈述案情经过。

十八

夏海鹏负责的侦破工作遇到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难关:老岳离休前鬼鬼祟祟到档案库干什么?他从梯子上摔下来死掉后,为什么有人那么紧张,竟然冒险偷偷移走他的尸体?当然这后一个问题就是前一个问题的延续,只要知道他当时在干什么,那么就知道为什么有人那么害怕了。
为了攻克这个难关,夏海鹏多次进入档案库,每次除了勘察现场外,还设身处地地静静思考推理。由于他多次进来,组织部办公室梁主任分派监视他的干部也放松了警惕,这就为夏海鹏寻找自己的档案创造了机会。
这时夏海鹏早就掌握了档案袋的分类方式和放置位置,而且也可以乘组织部的同志不注意,抽出一些档案袋查看。不久,他大体确定了自己的档案袋的存放位置。当他终于接近了存放自己档案袋的地方的时候,心情是紧张的,他发现,这里离老岳倒卧的地方竟然只有几步之遥……他把手伸过去,假装漫不经心地抽出一份档案袋,他的眼角瞥见那位组织部的干部很紧张。他压着心头的激动,又虚晃了几个动作。随后,又抽出几个查看,结果,档案袋上都不是他的名字,编号也只差一个数字——他又试了几次还是没有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档案袋。第二天,他又试着找,结果还是一样:他的档案袋失踪了……
夏海鹏的情绪降到了谷底,他好像完全失去了破案的热情。那两天,无论是在自己的办公室,抑或在组织部档案办公室,一坐就是半个小时,案子却没有任何进展。
就在这时,公安厅领导接通了他的电话,通知他撤消侦察,他不解地质问,公安厅领导告诉他,组织部的领导吕副部长和另外一些同志证实,就在那个小黄声称发现了老岳的尸体后,他们都接到过老岳的来电。其中吕副部长不久前还见到过老岳……
夏海鹏头皮一阵发麻,他坚决相信有人在撒谎。他在组织部办公室梁主任的陪同下来到吕副部长办公室,询问是怎么回事。
吕副部长笑呵呵地请他坐下,然后告诉他,前两天,办公室梁主任接到老岳的电话,说自己很难受,想离开一段时间。梁主任也不知是真是假,拿不定主意,就汇报给吕副部长。结果前一晚,吕副部长晚上散步时,老岳突然跳出来,讲了自己想请假的事情……
“你看,当时的情况下,我也没有办法说什么,又无法通知你们。”吕副部长笑着说。
夏海鹏死死盯住他,感到是那么不可思议,这个副部长竟然编造这样的谎言——可是,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组织上包括公安厅领导不可能相信小黄的话,而怀疑组织部副部长和办公室主任的诚信。
“我们已经开除了小黄,”办公室主任插了一句,“如果说违反纪律私自进入绝密档案库还可以靠批评挽救,那么编造尸体和谋杀案的谎言就太过分了。”
夏海鹏只好点点头,心里想,只有找到老岳的尸体才能扭转案情,否则这最终只能算一个恶意失踪案,不了了之。他同时也相信,只有在自认为尸体无法被发现时,那些人才敢大胆编造谎言。
“小夏同志,我们了解你,”吕副部长含笑打断夏海鹏的独自思考,“你的业务能力很强,只是要加强学习,提高自身修养,特别是认真学习‘三个代表’,让自己从思想上真正成为先进组织的一部分……你还年轻,还有机会,今后要管好自己的思想,思想一松懈,就会翘起来——嘿嘿,我说的是年青人的尾巴就会翘起来……”
吕副部长一直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夏海鹏心中却一阵阵紧缩,毫无疑问,眼前的吕副部长对自己了如指掌,肯定知道自己受过的那些处分。在吕副部长看似轻描淡写的讲述中,夏海鹏听到自己得过多少次嘉奖,也听出自己每次学习没有过关的遗憾……听到后来,夏海鹏已经浑身是汗,他感到无地自容,感到惭愧,感到无能为力,他感觉到自己是被人篡在手心里的臭虫,而就在半个小时前,他却想来质问人家组织部副部长,想继续破案!
吕副部长最后含笑送走垂头丧气的夏海鹏。就在夏海鹏消失在门外时,吕副部长脸上的笑突然变成了讥笑嘲笑和轻蔑的笑——

                            十九

我的老同学,大名鼎鼎的反贪污神探讲到这里的时候,看上去果真有些臭虫的样子,我好可怜他。案子没有破,突然宣布结案,他没有找到自己的档案袋,却突然发现此案子中的主要怀疑对象吕副部长对自己竟然了如指掌……
我想指出来,他的档案袋本来就是他们保管的,自然对他了如指掌。但我突然想起来,这档案袋不但是他们保管的,也是他们建立和控制的,他们决定把夏海鹏的哪些材料放进去……从这一点来看,那档案袋里只不过装着他们认识或者他们想让夏海鹏变成的那个人,并不能代表夏海鹏本人。难道聪明的夏海鹏连这点也不清楚?那么他为什么要急于找到自己的档案袋呢?
这样想着,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老同学有些陌生。
过了一会,我说:“找不到自己的档案袋,没有必要那样垂头丧气吧?那里面装的肯定不是真实的夏海鹏。”
“唉,杨子,你哪里知道,这档案袋对我们是多么重要,既然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学习和工作都在中国,那么这里就是我的一切,代表我的一切。我自然要干出个人样来,可是,怎么干,却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那档案袋就是一个明证,你怎么干都没有用,在需要得到承认,想发展的时候,还是得听档案袋的。那些抓住和掌握了我的档案袋的人,就是那些掐住我灵魂决定我命运的人,而现在那抓住我档案袋的人很可能就是这宗神秘失踪案的关键人物,我该怎么办?……”
夏海鹏脸上露出惶恐,让我颇不以为然。
“海鹏,没有那么夸张吧,人正不怕影子斜,他们就算抓住你的档案,又能把你怎么样,你又不像那些贪官污吏一样——”
“唉,老同学,你哪里知道,我也有东西抓在他们手里……”
“你也有把柄被他们抓着?”我吃惊地问。
“是的,你听我讲……”夏海鹏开始讲下面的故事。

                          二十

杨子,我真的是很困惑,困惑到我对你的困扰已经没有心情关心的地步。你不要以为我没有看出来,我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又遇到了问题,像每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一样。不过,也不管你的麻烦是什么,我都认为无法和我的困惑相提并论。你靠一张黄皮肤和单薄身子骨,走南闯北,碰得头破血流没有什么奇怪的……不要告诉我你又失恋了,也不用告诉我你正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或者你的步伐太快,快过同辈人,结果你超前了,你迷路了……唉,我没有心情听你反思听你唠叨——你什么时候看到过一个找不到自己的人还能够安心听人家扯淡的?唉……一毕业就在这个城市,从事我喜欢的工作,可是,现在,我却迷失了自己……
既然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我没有必要向你隐瞒什么了,虽然我自己也没有完全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抓住贪官污吏的鸡巴为党为国家做事,可是,我总觉得有人也抓住了我的鸡巴阻止我为党为人民服务,一场反贪污战打成了鸡巴的攻坚战和保卫战……
我出生在南方一个重南轻女的家庭里,父母生养了三个女儿,最小的姐姐才一岁半的时候,母亲又迫不及待地挺起了大肚子,那肚子里就是我。当时还没有先进的B超技术,婴儿不落地,谁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不知道是听他们后来讲的,还是我自己真有记忆,母亲生我那一天的情景我模糊记得。大家都很紧张,赤脚医生把我拉出来时,周围一圈的女眷都紧张得大气不出。我血呼呼地爬出来后,并没有哭。嘴巴里有血,胳肢窝有血,裤档里也有血……我的姑妈当时也在场,当她看到我大腿根模糊一片的时候,忍不住伸手抓过来,我这时才吓得哇哇大哭——可是姑妈却抓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兴奋地边喊边冲向等在外面的父亲:“有小鸡鸡,有小鸡鸡……”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身上长了个小鸡鸡,也许从那时我就应该意识到,这个长在我身上的小鸡鸡命中注定要伴随我一生,大多时候他只是我的身体一部分,但在人生很多重要的时刻,他却反客为主,决定了我的命运……
杨子,对不起,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是的,我在说自己的这条鸡巴,我在讲我和自己的鸡巴的故事。
出生之后,我就失去了记忆,这一失忆就是四五年,等我再次朦胧记事的时候,已经五岁了。那时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我想其中主要一个原因大概就是我忘记了自己长了条小鸡鸡,当然有时小姐姐们给我洗澡的时候,也乘机摸一阵,要拿到现在来说,就是性骚扰,但我没有特别的感觉,自然也没有后遗症。
其实,我一直认为小鸡鸡只不过是撒尿的工具。当然,由于姐姐们都没有这个东西,我还是感觉到一些不同之处。就在我们家最苦的时候,父亲召集家里的人开会,明确表示一定要让我吃饱穿暖,父亲说这话时,盯着我露在开档裤外面的小鸡鸡,姐姐们也怀着羡慕和嫉妒的心情看着我的小鸡鸡,我模糊地感觉到,我是沾了小鸡鸡的光。
当时最让全家人自豪的是五岁不到我就会用粉笔写出歪歪扭扭的“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父亲听邻人夸奖我,就会把我高高举到头顶上,向人炫耀。而我的开档裤总会让我的小鸡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有些不满,私下认为父亲是在炫耀我的小鸡鸡。
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快,让我能够想起自己有一条小鸡鸡的事情并不多。记得当时大姐姐已经长大了,开始约会了,每次都神神秘秘,很多时候为了掩人耳目,还把我带在身边。有一次我假装自己玩,其实偷偷看他们。结果我看到那个小伙子突然把姐姐的手拉过来放进他的裤档,姐姐的手大概碰上了那个小伙子的鸡鸡,触电似地抽回来,随即打了那个小伙子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丢下我不顾,泪流满面、满面红光地跑掉了……
杨子,我同意你的见解,当两个人连手淫这种事情都能够公开讨论的时候,还有什么值得隐瞒呢?工作后,我常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特别是看到领导做报告,又或者看到自己也和大家一样在那里装模作样的进行过关学习,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是,如果大家真能够开诚布公,首先交换一下大家手淫的经验和教训,那么会议上是否还有那么多的谎言呢?
好,我还是回到我和自己鸡巴的故事上来。杨子,你再吃点鸡蛋吧,你的火腿肠都冷了……

                            二十一

我能够吃得进吗?听着年近四十的老同学好朋友表情凝重一本正经地在那里回忆他的鸡巴,我能够吃得下吗?
我不好打断他,也觉得无法笑出来,我眼睛看着别处,耳朵听着他的故事,心里不是滋味地翻腾着。
毫无疑问,就在夏海鹏抓住共产党贪官污吏的鸡巴勇往直前,侦破一个个大案要案、成为风云人物的时候,他也出了问题。这问题显然也出在他自己的鸡巴上。我可怜的老同学不但是风云人物,毕竟也是风流人物。这点我是了解的。我的老同学也长着条鸡巴,而且是一条充满活力,晚上在我的上铺折腾一个小时而不知疲倦的鸡巴……
两个八十年代的天之骄子,活到将进入“不惑之年”时,突然犯起糊涂,一个迷失了自己,一个在那里反思自己的人生和鸡巴的关系,何其滑稽乎,何其悲哉!
夏海鹏那严肃中带点悲伤的声音继续滑稽地回荡在我耳边,虽然听起来刺耳,但看到老同学对对我敞开心扉,把内心最隐秘的独白告诉我,我感到一阵安慰。

                            二十二

杨子,不要指望今天会听到一个充满哲理的故事,听到《忏悔录》那样的精彩片段,也不要指望听到色情味道十足的述说,不会的!今天你会听到我对自己的鸡巴最真诚的反思……之后我会请你来评判——我已经束手无策,我把它的命运完全交给你——我指的是我裤档里的这条鸡巴。
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在快到四十岁时,我突然反省起来,我发现,在过去四十年一起走过的日子里,虽然这条鸡巴让我欢喜让我忧,可是与那些铭心刻骨的失败、屈辱和绝望相比,欢乐显得是多么微不足道呀。直到有一天,我认识到,我的一切烦恼和苦闷都是这条鸡巴引起的,我真想一刀切掉他,斩草除根,断绝后顾之忧……
我是初中一年级时开始手淫的——不是真正的手淫,而是那种顶着被子或者枕头磨来磨去的。我的苦恼不用说了……在这种磨擦过程中,我的身体和鸡巴一起长大,我想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我们其实已经成熟了,可是整个社会包括我们的父母和老师,仍然逼迫我们扮演一个孩子的角色。于是,我们就不得不装出天真的样子,其实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又有哪一个初中生不知道呢?现在想起来,我们的政府我们的党,也在重复那时候的大人对我们的可笑行为……
刚开始我手淫的对象几乎都是我的老师,稍有姿色的女老师都逃脱不掉被我意淫的命运……直到后来我们公社出了一件大案,我的手淫对象才换了人。当时我们公社一位领导和公社秘书通奸被抓住了。县里派来工作组,工作组的同志很认真,分别约见这位拉领导下水的年轻女同志。后来工作组快撤离时,传出了更大的丑闻,这位女同志怀孕了,而孩子的父亲可能是工作组里的任何一位党的干部……
一个女青年拉一个革命领导下水容易,但拉了那么一串同志下水,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县里的领导很重视,就派那些一看就没有性欲的老同志和女同志到公社举行万人公审批判大会。会议上为了突出这个女人的风骚和破鞋形象,每次批斗大会都会别出心裁地打扮她——有时把她的头发染成五颜六色,有时给她的裤子剪十几个洞,有时把她的拖地长裙剪到大腿根……,结果每次批斗她,我都会赶去参加,从那以后,我的手淫对象就换成了她。
你知道,杨子,直到现在,看到街上头发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学生妹,穿着有洞的牛仔裤的女孩或者那些穿着超短裙的超女在舞台上扭屁股,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学生时的梦中情人和手淫对象……
我并不聪明,但学习很勤奋,你可以说我是为了祖国的未来,为了实现祖国的四个现代化而努力,毕竟我们就是被这样灌输的。可是我今天向你坦白,我学习最大的动力就是为了我的鸡巴——它是那么不安,那么充满活力,我知道,我不能一直靠幻想中的女人来满足它。我必须有出息,有了出息就有女人爱我,它也就有了用武之地。抱着这种下流和卑鄙的想法和动机,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最终考上了大学,一下子就和你们这些据说都是怀着崇高目标而学习的人成为同学,还和你杨子睡上下铺。
大学的岁月就不用回忆了,是那么让人尴尬和无奈,不管我怎么样做,始终没有找到能够为我脱裤子的女孩子,于是,整整四年就靠手淫度过来。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前,我回到家乡,去拜访了我的高中老师,当我看到我高中的英语老师的时候,我浑身都颤抖起来。她当时三十岁,刚刚离婚,丰满得不得了,而她,看到自己的毛头学生出落成一个城市青年,恨不得一口吞下我……
那个假期,她以让我这个大学生纠正她的英语发音为由,常常让我到她的宿舍……我还记得我的第一次,没有接吻,没有调情,更不要说老手们常用的抚摸了——她在面红耳赤的我的面前一件件除掉衣服,最后只剩下一个大号的奶罩和小裤衩,她面向我躺到了床上……
我麻木地盯着大奶罩和小裤衩,这时她缓缓地掀起奶罩,两盘白里透红的凉粉吸引了我的眼球……随后,她动作优雅地抬起两条大白腿,好象很吃力地剥下了那条小裤衩……天啊,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我看到了什么?我幻想过无数次的我的图腾我的崇拜对象终于呈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我幻想中切开的杏仁,又好像裂开口的核桃,不,那更像上帝开在一条粉嫩洁白的大腿之间的一条神秘的刀痕——这刀痕却让我心口疼痛……又好象是我曾经幻想过的熔炉,要把我整个激情都融化掉……我挤压眼球,结果眼前又出现了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地牡蛎,一个浇上卤汁的鲍鱼……啊,我所有的幻想都一下子梦幻成真,只是我发现自己幻想过的所有词语都不足以描述眼前——
“Rose, 喜欢我的Rose吗?” 这时我高中的英语老师用那口音很重的英语问我是否喜欢她的“Rose”(玫瑰花)。
我突然从幻想中惊醒过来,这才发现,她的那东西确实很像玫瑰花,像一朵熟透了的跌落在一片黑草丛中上紫红色玫瑰花朵……我的心脏就要跳出胸腔跃进那玫瑰花里——我笨拙地迫不及待地进入她的身体,啊,谢谢你,我的老师,你带领我走出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步,你不知道,这比你教我一百个发音不准的英语单词要重要得多,比教会我一门外语还重要。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这个被三十岁成熟女人调教和蹂躏的青年始终能够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那些扑向我的少女……我忍不住再次说一声,谢谢老师这朵发紫的老玫瑰——虽然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经历过几十朵玫瑰,有些含苞待放,有些沾着朝露,有些还是粉红色的带刺玫瑰……但我永远无法忘记我高中老师那成熟的一下子就让我陷进去而无法自拔的红得发紫的玫瑰……
你看,杨子,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家伙,我永远记得我的鸡巴给我带来的快乐和幸福,如果有机会,就算是把它割下来了,我也要给它树碑立传,歌功颂德。我会永远怀念它的丰功伟绩。可是,与它给我带来的那些不堪、无奈和痛苦相比,这些真不算什么。
工作后,我少不更事,很是吃了一些鸡巴上的亏,结果在政工部门没有办法混下去。最后我终于找到业务发展的道路,这不,凭借我特殊的破案手段,我成了神探,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从那以后反而连遭厄运。每次都说我政治上有问题,说我思想不过关,而每次他们又都是从我鸡巴上入手,说我搞婚外恋,说我包二奶……我真是想不通,我的鸡巴和我的思想有什么鸡巴关系?!
我要找到真相,找到陷害我的人,找出他们为什么陷害我,而我唯一能够找到答案的地方就是我的档案袋……

                          二十三

听着夏海鹏讲述着他和自己鸡巴的恩恩怨怨,我心潮澎湃,空空的胃也翻江倒海似的折腾起来。
他停下来好一会,我才恢复过来。我说:“这就是你想看自己档案的真正原因?你想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体制中无法升上去?”
他呆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出了问题吗?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又是为什么老抓着我的鸡巴不放,利用我的裤裆搞鬼,用我鸡巴造成的麻烦来陷害我,说我不配‘三个代表’,不够先进……”
“那你应该从自己的鸡巴找问题,谁让你总管不好自己的鸡巴!”我毫不客气地指出。
“杨子,你也是男人,大家都有鸡巴,美国总统克林顿都管不好自己的鸡巴,又何必强求我们呢?我不吃不喝也不赌,唯一的爱好就在自己的鸡巴上,还让我怎么样?再说,就拿我们广南省来说,从省长到处长,没有风流韵事的有几个?可是他们为什么总和我的鸡巴过不去,明明是我的鸡巴出了问题,他们硬是说我的思想有问题,说我没有好好领会‘三个代表’,没有保持共产党员的先进性……有人在盯着我的鸡巴,随时打小报告,这些小报告和领导批示都存在我档案里,成为阻碍我前进的路障。如果我找不到真相,就没有办法洗刷自己,也没有办法更上一层楼了。如果就这样混到退休,我还不如一刀下去把鸡巴切掉……” 他说着,满脸真诚地看着我,直看得我背上发毛。
我知道夏海鹏有时天真过头,而且喜欢钻牛角尖。评估了形势后,我冷冷地说:“其实割掉鸡巴也不是坏事,纵观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没有鸡巴的男人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伟大的历史学家司马迁就是被皇帝割掉鸡巴后,感觉到没有什么盼头了,于是埋头写书,结果就写出了《史记》……中华民族最具有开拓冒险精神的下西洋的郑和也没有鸡巴,据支持和平崛起和海上扩张的学者说,如果中国再多哪怕一个没有鸡巴的郑和,中国的历史就将重写,现在的唯一超级大国将是中华大帝国!”
“杨子,你别开玩笑……”夏海鹏干巴巴地打断我。
“我没有开玩笑,其实从整个大历史来看,没有鸡巴的男人扮演着更加重要的角色,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一条躲在皇宫的鸡巴通过一群没有鸡巴的太监在统治……”
“杨子,你这是什么态度!”夏海鹏有些生气地提高声音打断我,“我不想再提鸡巴了,你一点也不真诚。我们还是说说我想请你帮忙的案件吧。”
“请我帮忙的案件?”我注意到这是他第二次提到请我帮忙的事,“案子不是结束了吗?你是还不死心,想找自己的档案袋吧?”
“唉,案子远远没有结束,可以这样说,才刚刚开始。”说着,他从身边的手提包里抽出一卷案卷,“密室失踪案有了新发展,连死了两个高级干部……”

                          二十四

夏海鹏把自己带领的侦察小组从组织部撤回来后,是他情绪最低落的时候。他想,难道就这样失去了这难得的一次接触自己档案的机会?
要知道,上至共和国主席,下到普通干部,按照国家和党的有关纪律,没有人可以翻阅自己的档案。而自己无权阅读的档案却决定着每个人的命运。失魂落魄的夏海鹏感觉到组织部的吕副部长在谈到自己时,就像把他篡在手心里似的,他感到无奈和无能。
刚刚进入公安部门的时候,他也搞过几个专案,那时他可以阅读当事人档案袋里的一些材料,通过这些材料了解当事人的过去和现在。每当他阅读那些人档案袋里的材料时,觉得对那些人有了很深的了解。很多案子也就是靠这些档案袋里的材料来决定的。从那时开始,夏海鹏就幻想,如果有机会阅读自己档案袋里的材料该有多好呀。掌握了自己档案里的材料,就可以调整自己的行为规则,把握自己的人生方向——
可是他的档案袋却神秘失踪了,就像管理档案库的老岳神秘地失踪了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不甘心……
回来后的第三天早上刚上班,刑警队的领导就冲进了他的办公室,抓住他就向公安厅厅长办公室跑。到了厅长办公室,他看到很多领导已经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他凭经验判断,出了大案。
果然——广南省省委办公厅主任一大早被人发现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端坐不动,清洁工走近后才发现,鲜血顺着他的两边太阳穴向外流,松开的右手下垂,指头还勾在手枪的板机上……
夏海鹏率领精锐刑警小组赶赴现场,好在现场还没有被破坏。不到半个小时,法医和弹道专家已经确定死因并无可疑,属于自杀。由于省委办公厅是上级保密单位,警察和办公厅的同志一起进行了现场搜索,寻找遗书之类的材料。保险箱、抽屉和桌子上的文件书信都检查了一遍,没有找到遗嘱之类的。法医把办公厅主任放进裹尸袋,搬了出去。现场的警察也陆续撤离。夏海鹏最后一个离开,离开前,他和省委办公厅保卫处的负责人握手,抽回手时,他停了一下,并没有转身离开。
办公厅保卫处负责人注意到他的眼睛停在刚刚被两个年轻警察搜索过的办公桌上。保卫处负责人斜了下身子,用眼睛询问夏海鹏是否有什么新发现。
夏海鹏犹豫了一下,好像要放弃的样子,随即又改变了主意,他皱着眉头,走向办公桌。停在桌子旁,仔细打量桌子上有些凌乱的文件夹和信件。办公厅保卫处的领导不解地看着他。
夏海鹏伸手从桌子上凌乱的文件夹中拿出一个看起来有些不同的厚厚的牛皮信封。“这是你们单位的文件夹吗?”
“应该不是,这好像是快递公司的包装袋,我们单位只使用统一的文件夹。”负责人说。
夏海鹏又皱了皱眉头,问道:“可以打开看一下里面是什么吗?”
“可以,但如果是要拍照,则需要请示。”责任人认真地说。
夏海鹏打开厚厚的牛皮信封,从里面抽出一个更加精致的牛皮信封。里面的牛皮信封上写着三个大大的红字“档案袋”,封条已经拆开。两人的眼睛同时看到拆开的封条上残留的省委组织部档案室的公章,下面还有一行编码和名字,名字正是那位自杀的主任。
“这是什么?”保卫处长小声问。
夏海鹏欲言又止,伸手抽出了档案袋子里的材料,保卫处长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这些材料,他“啊”了一声,目瞪口呆地看着夏海鹏。
“这是他的档案袋,天呀,他怎么会有自己的档案袋——”
夏海鹏表情异常凝重,其实一打开快递信封,他就知道这是组织部保存干部材料的特殊档案袋,要知道,仅仅三天前,他还在这个档案袋本该呆着的档案库转悠。
“赶快联系你们领导,我必须带走这个档案袋——”
“为什么?”保卫处长边问,边拿起了桌子上的电话。
“因为这个档案袋可能和他自杀有关!”
……
半个小时后,夏海鹏带着死者的档案袋匆匆赶回公安厅,两位主要领导已经在会议室等他。听完他的汇报,厅长问他的意见。
“我认为,”夏海鹏字斟句酌地说,“这件自杀案不简单,本来应该存在绝密档案库的档案袋竟然出现在当事人面前……这让我联想到发生在组织部档案库的神秘失踪案……不管两者是否有直接关联,我认为我们都应该重开组织部那桩密室失踪案——”
“组织部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人家部长都说看到了老岳,还有什么‘密室失踪案’……” 厅长皱着眉头说。
“他看到的是老岳的鬼魂吧,现在老岳在什么地方?”夏海鹏站起来,激动地说。
“不要说了,你把档案袋留下,就这样吧!“公安厅厅长不耐烦地说,挥了挥手。夏海鹏满脸惊愕,竭力压下他的失望和不满。
他把档案袋重重放在厅长面前,转身向外走去。当他来到外面,确定身后的门已经关上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冷酷的笑……

TOP

二十五

夏海鹏讲到这里时,我已经猜到,由于官官相护和内部处理、家丑不外扬的原则,公安厅长没有和组织部长商量前,并不愿意重开组织部那件案子。另外,我注意到这两件案子都和档案有关,正好都是夏海鹏最热衷的。
“组织部那件案子没有重开?”我问。
“不,重开了,”夏海鹏说着,声音里有些得意。“因为又过了两天,也就是你昨天到达的前一天,广南省又有一位高级领导干部出事了。”
“啊——”
“不过,他是出车祸而死,豪华小轿车撞得稀巴乱——警察赶到现场时,这位建设厅厅长已经气绝身亡。事后勘察结果显示,厅长自己驾车时打电话,失去控制,造成此次交通事故。”
“这和重开组织部的那件案子有关吗?”我不解地问。
“是的,大有关系,厅长小车副驾驶的座位上放着一个档案袋,正是共产党组织部门为建设厅长设立的那份档案袋——”
“啊——”我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神秘档案再次出现在事故现场!”
“不错,这次没有人敢阻止重开组织部密室失踪案了,他们也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夏海鹏说着,瞟了我一眼,不知道是看花了眼,还是前一晚没有睡好造成的,我感觉到夏海鹏脸上的表情既陌生又诡异。我心里有些不舒服。
“我全权负责组织部的案子,这次没有人再阻三阻四了。不过,”他脸上恢复了真诚的表情,“杨子,我希望你帮助我。”
“怎么帮助?”我问。
“和我一起办案,帮我破案——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夏海鹏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了大学时代,我心里一阵轻松和舒服,“你知道,为了接近档案库,我无形中已经得罪了组织部和我们厅的领导,不但这次广南省干部调整没有我的份,而且如果这件案子最终无法侦破,我的事业就完了,我也就完了。”
是的,我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刚刚向我倾诉了只有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才能够听到的隐秘的经历……当然,另外一方面,我也信任他,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一个真诚地向我讲述他鸡巴故事的男人?!
我点点头。他一看我同意,立即高兴起来。随即,一夜没有合眼的老同学开始商量具体操作。具体安排完毕后,他兴奋地试探我:“老同学,你觉得这个案子的症结何在,我们又该从哪里下手呢?”
我看了他一眼,沉稳地说:“海鹏,这个案子的症结就在于你自己——自从你卷入这个案子后,我发现你犯了严重的错误。你处处以你为中心,以你是否可以接近档案库是否可以自由取阅自己的档案袋为重心。你忘记了侦察工作最重要的原则,那就是以受害者或者当事人为中心展开调查,忘记自己,设身处地进入到案子里去……我们明天就开始,我们的调查目标将是老岳、小岳和那些滴血的档案袋!”
“滴血的档案袋?……”夏海鹏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地重复了一句。

                          二十六

组织部副部长吕得志和办公室梁主任不敢掉以轻心,他们亲自接待了去而复返的刑警队,当吕副部长看到带队的还是夏海鹏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复杂的。当然经过长期的阶级斗争和党内你死我活争权夺利的磨练,他的心情并没有表现在表情上。他感觉到来者不善,告诫自己不要掉以轻心。当然,骨子里,他不认为这个曾经被自己审查过至今只有级别没有职务的小警察能够翻云覆雨。
当他伸手握住夏海鹏的手时,他感觉到神探的手和他的脸色一样冷冰冰。他微笑着向夏海鹏身后的警察打招呼,注意到其中有一位看上去和夏海鹏年纪相仿,戴着一副黑边眼镜,身体魁伟但脸色有些苍白的中年人。在他转身招呼大家坐下来之前,他看出了那位便衣的衣着很考究,举止风度也和其他年轻的便衣有所不同……
当然,那个人就是我。夏海鹏在办案的过程中是有相当大的自主权的,他告诉手下的警察,我是他的同学,是他请来办案的,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至于向组织部介绍,他只是笼统介绍,没有人要看警察证的。我跟着夏海鹏办案,但告诉他,我必须有相对的独立性,他不得干涉我思考和推理。
“我们全力配合,这一点请你们相信!”落座后,没有谈上三句,组织部吕副部长就急急地表了个态。
“我们相信,希望给我们办案的自由——”夏海鹏说。
“自由?”办公室梁主任嘴角掩饰不住一丝嘲讽,“档案库是闲人免进的绝密重地,恐怕不能有完全的自由——”
“既然是绝密重地,档案怎么会流出来,而且造成了两起命案?”夏海鹏显然是有备而来,开门见山地把两起案子扯到了一起。
吕副部长不满地瞟了眼梁主任,梁主任不敢吭声了。夏海鹏抓住这个机会,提出了要求。他说,必须尽快清理档案库,看看到底丢失了多少高级干部的档案,他强调说,他能够理解清理十几万份档案的难度,特别是具体清理人还得是有一定级别的共产党干部。
“夏同志,你认为档案库丢了很多档案袋吗?”吕副部长忍不住打断了夏海鹏的话,“清理档案库最快也得两个星期,你认为清理档案库可以帮助你破案吗?”
“找出丢失了哪些干部的档案,至少可以阻止利用档案进一步杀人的事件!”夏海鹏不冷不热地说,“杀人”两个字让会议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几秒钟。
“杀人?我们档案库的档案会杀人?最近发生的自杀和车祸不一定和我们组织部有关。是否有这个必要,一定要把密室案和自杀案联系起来呢?”这又是组织部办公室梁主任的声音。
“是否有联系,是否有必要,请你留给我们下结论。”夏海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你们只要清理出老岳从档案库带出了多少份干部档案就行了。”
“不可能——”吕副部长和办公室梁主任几乎异口同声地否定了夏海鹏的话。
夏海鹏用眼睛质疑他们,等了一下,才问出声:“什么不可能?”
“老岳,不可能,绝对不是老岳偷走了档案——”梁主任没有说完,脸上露出惊恐。
“办案过程中,最忌讳使用‘绝对’这样的词,”这是我的声音第一次响起来,夏海鹏带来的警察都了解他的办案风格,还有谁敢像我一样随便插进来说话?“你刚才说到‘绝对’不可能,要知道,只有死人才绝对不会回去档案库取走档案,莫非你知道老岳死了?”
我的话音刚落,梁主任就惊恐地“啊”了声,我注意到吕副部长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咳嗽了一声,说道:“他不是这个意思,这位——警察同志,请问怎么称呼——”
“杨子,他叫杨子。”夏海鹏回答道。我注意到他的眼睛也没有离开两人的脸。
“哦,杨子同志,我想梁主任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如果你们了解老岳,岳林军同志的话,就不会认为他会偷取档案了。”
“了解老岳正是我们今天的主要工作!”夏海鹏果断地说。然后他按照我们昨天预先计划好的,开始详细了解老岳的情况。
我乘这个机会打量了周围在场的各位,要知道,这毕竟才是我第一次接触他们。
吕副部长五十多岁,头发稀少,眉毛却很长,嘴唇和牙齿一样,被烟熏得紫中带黑,但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地方高级干部惯常的派头;这一点就在办公室梁主任身上看不到,梁主任四十来岁,中等身材,按说无论从相貌和精神上,都比吕副部长强,但只要有吕副部长在场,你怎么看,他怎么就像个二等人,像个在主子面前的奴才……
我又把眼光收回到我的老同学夏海鹏身上。他今天也有些不同,或者说,他办案和工作时,是不同于和我在一起的。他的西装质朴大方,非常合身,他的头发经过精心护理,左手下有个小提包,右手上搭了件灰色的风衣,这是一件和目前的天气并不协调的风衣,我有些奇怪,他带着件风衣干什么?扮酷吗……

                         二十七

有些人相信通过观察一个人的相貌、神态和衣着打扮,就能判断一个人的性格、品质和为人,我对此是有保留的,特别是在这个虚伪和真实并存的世界……有时,我对着镜子细细打量,他的鼻子好看吗?眼睛是不是太小?皮肤不算粗糙吧?算不算有风度呢?别人又怎么看他呢?……不知不觉,就会回到这样的问题: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我了解他吗?
当我最后通过信件问到夏海鹏是如何成功破获贪污腐败的大案要案的时候,他敷衍其事地告诉我,他是通过学习政治学、心理学,学会了观察人心和人性达到的,我就知道他在扯淡。这次他才告诉我,原来他是通过抓住贪官污吏的鸡巴达到目的。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还是挺佩服他的。共产党标榜的无私无欲,一心为人民,但那些贪官污吏都正好恰恰相反,他们几乎都在围绕着自己的鸡巴转——为了他们的子女,为了他们的老婆,为了他们的情妇,惟独把人民、国家和党的利益放在了屁股后!
夏海鹏的“鸡巴”方法不但可以顺藤摸瓜——抓住他们肮脏的鸡巴,然后再揭露他们更加肮脏的灵魂;而且,这种方法可以在第一时间里揭开那些共产党干部的画皮——让他们从自己营造的宣传氛围里清醒过来,不再拿那些虚伪的假大空的道理自欺欺人……
可是面对眼前的密室失踪案和神秘档案杀人案件,他束手无策了。这时他正好碰上回国来到家乡寻找自己的我……
我的观察、分析和推理破案的才能肯定不亚于夏海鹏,这是有目共睹的,也是至今为老同学们津津乐道的。
我也有自己的秘密,其实也不算是秘密。我是从书中得到的这些所谓 “才能”的。从大学时候开始,我就认为,书籍不但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而且也是我成功和发迹的梯子。我为自己制定了终身读书计划,之后每一个星期都敦促自己读完两本书……如果当时读书时还是没有选择地读,读得半懂不懂的话,后来走向社会走向世界后,已经是欲罢不能,如饥似渴地读书了,而且我也越来越能够理解书中描述的世界。
读书越来越多,知识积累越来越丰富,我却觉得自己越来越无知;认识世界越来越广,越来越深,我却越来越无法认识自己……
人类各种进步的科学技术、闪耀的思想和其他一切美好的事物几乎都可以在书籍中找到,当社会偏离人类发展的轨道,当现实被虚伪无耻充斥的时候,书籍尤其能够成为心灵的鸡汤——然而,这不是我想说的,我想说,除了这些美好的东西,书籍也同样记录了邪恶和虚伪、肮脏和可耻——不是吗?那么你是否可以告诉我有那一件邪恶的东西书里没有记载过?
就是在大量阅读这些兼收并蓄的书籍中,我认识了美好,也接触了邪恶。对于很多蹦到眼前的邪恶的事情,很多人不理解的时候,我不但能够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生的,历史上发生了多少次,而且,很多时候,我甚至知道他们会如何发展……
我并没有夸张,虽然我确实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但我却仍然能够分辨光明和黑暗、正义和邪恶、美好和丑陋、凶手和无辜……

                         二十八

就在我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夏海鹏在紧追不舍。过了一会,组织部办公室梁主任先离开去档案室清理档案,夏海鹏也吩咐手下退到外面去等。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人。这时,组织部人事处的同志拿了一份档案进来,这份档案是密室失踪案的主角岳林军的。为了帮助我们了解他,吕副部长打电话让人事处送过来。
然后吕副部长招呼我们和他一起坐到一个茶几旁,他边打开档案袋子,边继续介绍。
“个人的档案只有在组织需要考察或者存取新的材料时,才可以离开档案库。无论是开封和重新封上档案袋,都需要严格的手续,需要至少两个部门的人员在场,共同见证。唉,这一点又有谁比我们的老岳更清楚呢……”吕副部长感叹着,抽出了厚厚的一叠大小不一的材料。“管理档案是一门学问,就是这小小的档案袋,学问也非常大。哪些材料该放进去,哪些不该放,又什么时候必须取出清理一些过时的老材料,都是一门科学呀……否则,我们任何一个干部的成长都可以整理出一屋子的材料,哈哈,怎么放进这个小小的档案袋?”
我全神贯注地听,注意到夏海鹏有点心不在焉。
“档案袋里的材料从大的方面分,一般分成三类,一是个人历史材料和资料,主要包括社会关系和组织关系,个人简历等。第二类是档案人个人所写的材料,例如入党申请书,在各个历史阶段以及重要事件发生时交给组织的个人认识和决心,当然也包括犯了错误后写的检讨。再有就是第三类,也是个人档案中最重要的一类。”吕副部长说到这里,目光在夏海鹏脸上意味深长地停留了几秒钟。“这第三类材料也是组织和单位对个人的评价,包括对个人历史背景的调查材料,各个历史时期和重大事件发生时对这位同志的最后鉴定,当然还包括很多奖励和批评的材料和决定。现在我们不唯成分论,又无法只看你自己怎么说,所以,你们看,这第三类材料就显得尤其重要,也是我们组织部门在考察一个干部时候的主要依据。”
吕副部长说罢,就把从老岳档案里抽出的材料分别交给夏海鹏和我看,这些都是组织评价和各种奖励的存档材料。我们一页页看,看过后互相交换看,之后放在桌子上,让我吃惊的是,桌子上竟然堆了一小堆表扬材料……
我抬头看到吕副部长,他正靠在沙发背上,抽着烟。看到我看他,他停下来,说道:“这是个好同志,他一辈子默默无闻,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党和党的档案事业……你们不要以为以前的档案室的工作有现在这么好的条件,那时没有人愿意干这个工作,可是老岳一干就是几十年,而且几十年如一日……你现在手里拿着的那份奖励,就是奖励他冒着生命危险从洪水中抢救档案袋的——唉,当时那一幕真是惊心动魄,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当时的排水系统不好,排水孔太小,暴雨一来,就让人提心吊胆……
“那是八年前的一天,暴雨下了一晚上,我们来上班时候,发现组织部大院里积水了,大家心中都一紧,想到了防空洞改建的档案库——我们刚下班车的所有同志都不约而同地冲向一楼的档案室,到了门口,才发现晚了——档案库的木门已经被水冲开,地下室里积着齐腰深的雨水,乍看过去,像一个地下水牢——这时有一个眼尖的女同志尖叫了一声,用颤巍巍的手指向积水的档案库……‘那里的水在动、那里好象有人、有鬼……’,这位女同志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好象真是水牢中的鬼魂复活了似的。你还别说,由于停电,从档案室看下去,档案库还真有些阴森恐怖……过了一会,找来手电筒,我和几位男同志慢慢走下去,水从我们的脚脖子一直上升到腰部,再走就会泡到胸口——水虽然浸泡到档案架一米五左右,但我们惊奇地发现,几乎所有处于这个水位以下的档案袋都转移到上层了,当然,这就使得塞满档案袋的架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就在这时,我们突然听到好象鬼魂似的细微的声音,要不是陷在水里的话,我们真会拔腿就跑……等我们回过神,用手电筒搜索,结果看到在一个拐角处,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幽灵似的玩意斜靠在一个随时就会倒下来的档案架下——这就是老岳……
“原来,前一晚,听到外面的大雨,老岳怎么都无法安睡。等他在深夜一点赶到档案库时,雨水已经从木门渗进来,于是他开始把低层的档案袋转移到高层,结果水越积越深,他就得不停地转移档案袋。由于架子上层堆放太多,架子开始倾斜,于是他又开始找东西支撑架子,这之间由于雨水不停涌入,他都没有时间离开出去打电话……早上五点钟左右雨停下时,他也干到了最后一个架子……可是,他实在找不到支撑物了,怎么办?我们的老岳,十二年都被评选为优秀共产党员,几乎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的老岳同志毅然决然地站到了架子下面,站在齐胸脯的污水里,用自己的肩膀支撑起了那个摇摇欲坠的档案架,一直到我们来上班,三个小时里他一动不动……我们发现他时,他奄奄一息,浑身僵硬但仍支撑着那个架子……后来医生说,再晚半个小时送来,他就成了水制木乃伊了。那次虽然救回了一命,但也留下了终身残疾……”
我惊奇地听出吕副部长讲到后面,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我狼狈地侧头看了眼夏海鹏,更让我惊奇的是,老同学竟然在用手擦那发红的眼圈……
“你们两位,难道相信这样一个尽忠职守的共产党员会干出偷窃档案的事?”吕副部长转眼之间恢复了正常,用严肃的口吻质疑我们。

                         二十九

记得年轻的时候,我也常常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激动不已,甚至泪流满面,例如听到自己是中国人时,我就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有一种要去冲锋陷阵解放全人类的冲动;听到国歌,我总是浑身鸡皮疙瘩,躁动不安;当然最让我内分泌失调的还是各种各样的英雄人物,从张思德到刘胡兰,从董存瑞到焦裕录,更不用说雷峰王杰黄继光了!
但后来读的书多了,走的路多了,我就很少能够激动起来了。所以,当我听到吕副部长用哽咽的深情的声音描述一个老傻B半夜三更用生命去抢救一些牛皮纸袋时,差一点忍不住笑出来,然而,我的老同学的眼圈也红了——这充分说明,可能是我自己有问题——于是我当时忍不住冒失地问:“那些档案袋真那么重要吗?“
话一出口,我就感觉到房间的气氛好像触电似的。吕副部长惊讶地看着我,嘴巴都合不上,他看看我,又看看夏海鹏,过了一会才说:“那些档案袋有多重要,你可能想象不出。我们当时还没有建立重要档案资料入中央的电脑库的制度,也没有另外的一份备用档案,这就是说,广南省每个处级以上的干部都只有一份档案,就是装在我们存放在档案库的档案袋里。档案袋里不但记载了他们的过去和现在,而且也记录了他们的思想,这些都是可以决定他们未来的重要材料……而且,说到底,干部的档案袋告诉我们那个干部是谁,我们应该如何使用他……可以这样说,如果那天大水真把那些档案袋冲走或者泡毁了,那么整个广南省的干部管理就将陷入混乱,我们将不知道哪个干部干过什么,说过什么,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再严重点说,我们党就会失去对广南省党员干部的控制,甚至会失去对广南省的领导!”
可想而知,接下来惊讶得张着嘴巴合不上的是我!
我只好埋着头继续看老岳档案袋里的材料,耳边不时传来吕副部长声情并茂的讲述。不一会,我竟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老岳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正拿着手术刀解剖他的大脑——我从没有见过他,然而,我却比熟悉夏海鹏一样熟悉他……
难道面前的档案真有如此神奇的作用?它真能够告诉我我们是谁吗?难怪夏海鹏那么着迷地要看到自己的档案……

                          三十

离开吕副部长的办公室外的会议室,我跟夏海鹏朝档案室走去。一开始我们没有说话,主要是我看到夏海鹏眼圈还有点红。离开吕副部长所在的楼层后,夏海鹏小声抱怨道:“你怎么问那么幼稚的问题?会引起他怀疑的。”
我知道他在说我质疑档案重要性的问题,我也发觉了自己的鲁莽。只有没有档案的人,或者自己的档案还没有资格进入组织部档案库的人才会问出这个问题。我的问题会让聪明的吕副部长怀疑我的身份的。
快要到档案室时,我问:“看起来吕副部长对老岳还是有感情的,老岳这老同志确实不错……”
“杨子,”夏海鹏打断我,“你竟然相信他的屁话?”
“我不是相信他,我是从档案材料看出的……”
“可笑,”夏海鹏嘴角露出一丝嘲笑,“你竟然相信那个信封?如果真像他们说的那样,老岳又怎么会到退休才混了个处级,那姓吕的竟然反过来领导他?”
我们来到档案室。进去前,夏海鹏套上了那件一直挂在右手的风衣,我那种怪怪的感觉又来了。“扮酷吗?”
“不,档案库里阴风阵阵,阴气很重。”夏海鹏不怀好意地说,让我心头打了个冷颤。
于是我随着夏海鹏第一次进入这间我早已经耳熟能详的档案库。
跨过厚厚的木门,迎面见到办公室梁主任,他脸上有汗珠。他告诉我们他正在指挥五个骨干党员干部清点档案袋的数量,如果没有意外,今天就可以查出少了多少个档案袋……但如果需要找出少了哪些人的档案袋,则至少需要两个星期的时间,需要一个个对照查找……
夏海鹏听着,没有做声。他扫了眼档案库,说:“是否可以请你们的人都退出去?我现在要和这位同志复原现场,不希望有人在场,当然,也包括你……”
梁主任有些犹豫,夏海鹏看出来了,爽朗地说:“你可以派人在门口等我们,如果还不放心,我们出来时,你们可以搜查一下——”
随即,夏海鹏想起来似的,把左手的手提袋举起来,他从里面掏出手枪,放进风衣口袋里,随后把袋子递给梁主任,抱歉地说:“我忘记了这里不能带公文包和袋子入内,麻烦你带出去,暂时保管一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梁主任只好点着头告辞,招呼组织部的同事退到档案库木门外。只剩下我们两人时,夏海鹏朝我做了个鬼脸。我想,勘察现场也不必要把人都赶走,他大概是要耍耍威风,报复梁主任以前的怠慢。
我们朝档案库走进去,夏海鹏不时介绍两句。我则惊奇地发现,这里看起来竟然如此熟悉,熟悉得让我有些不安。不要误会,我这里说的熟悉并不是指从先前夏海鹏介绍中获得的那种熟悉。这是一种有某些心灵相通的似曾相识的熟悉……
我跟着夏海鹏从左边一路转到当初小黄发现尸体的第三个转角处,三角梯子还在那里……听完他的介绍,我说,让我独自研究一下吧。说完,我就沉浸在自己的观察和思考中……
我拉过梯子,踏上去,爬到当初小黄描述的“滴血的档案”的地方。我小心地抽出一份份档案袋,观察这些档案袋上的名字和封口情况。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贴上封条、盖上大红章的档案袋……能够够着的档案袋都研究后,我下到地上,移动了梯子,爬上去继续一个个抽出档案袋研究——现在早已经无法确定是哪些档案袋在滴血,我必须一个都不错过。
这些看起来和普通的牛皮信封无异的档案袋其实是特制的,不但防潮防水,而且还有一定的耐高温性能。档案袋的开口被粘上,然后又贴上了一条白纸封条,封条上有两个不同的签名,签名处都有大红的公章。由于档案袋比一般大信封都阔,封条上一般都盖了三个公章之多。
要打开这种封口的档案袋,一般就是硬来,撕开拉倒。等使用完后,再使用新的档案袋重新封上,反正档案室有很多这种专用档案袋……这也就是办公室梁主任最终放心把我们留在这里的原因——他不用担心我们可以打开档案袋偷看“机密材料”。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低下头想告诉夏海鹏,但我没有看到他。我喊了一声,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这时一阵冷风从我裤筒钻进来,直钻到我的小肚子,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当我抬起头,我发现自己的头有些昏沉沉的。我摇了摇,再次低下头看,我突然看到地上有一个人侧卧在梯子下——是老岳,是的,我敢肯定是老岳,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那确实是我从他自己的档案袋里了解的老岳……他的身边有一团水,还有一个只剩半瓶的矿泉水瓶子,然后是那个燃烧了半截的蜡烛……
我一阵昏眩,差一点从梯子上跌下来——我见到了鬼!!

                           三十一

在我最迷茫最失落的时候,我曾经多次走进世界各地的教堂、圣庙和寺院,就像书上所说:迷失的羔羊,走进教堂吧,我们会帮助你找到主……
然而,每次满怀希望地走进去,出来时却还是那么失望,我不是对主,对上帝,对真主,对佛祖失望,我是对自己失望——我怎么都无法相信上帝了……我没有信仰,我无法真心诚意地相信有一个高于我的神在主宰我——我知道,如果我能够相信上帝,能够相信他是主宰我的神,那么他一定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会再有现在这么多烦恼,我就不会被那个地球上的人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我是谁——所困扰!
然而,我就是无法相信上帝,我的心像花岗岩一样顽固!
可是,我却害怕鬼!是的,我不但害怕鬼,而且还在骨子里相信鬼的存在,我甚至害怕死人,看到他们那脱离了灵魂的躯体,我仿佛能够感到空气中有无数的鬼魂在跳舞……
我怎么了?告诉我,为什么我无法相信上帝,却害怕鬼魂呢?

                           三十二

在我看到了鬼魂,预感到自己即将跌下梯子时,我赶紧闭上了眼睛,用出汗的双手抓紧梯子,在黑暗中摸索一步步下到地面。
站到地上时,我才敢慢慢地睁开眼,我眼前先是出现摇晃的昏暗的吊灯,然后才是那些档案袋。我缓慢地紧张地把目光移到地上——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强迫自己站稳,然后轻手轻脚地移动,我想听风的声音,找到那个出口……然而,那声音却并不是风的声音,好象是抽泣声,而且,仿佛都是从那些档案里发出的……
我知道自己产生了幻觉,产生的原因部分来自我今天对档案袋的新认识。在从老岳的档案了解到老岳之前,我一直认为这些袋子只不过是一些普通的信封——我哪里知道,这里的每一个袋子里都装着一个灵魂,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些人也就是统治整个广南省的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干部!
我一边无声地思考,一边轻手轻脚地穿行在狭窄的档案架之间。在我转来转去即将失去方向的时候,我看到在狭窄的架子间的地上蹲着一个人,他的巨大风衣鼓开着——“海鹏!”我轻轻叫了声,走了过去。
他没有回答我,我走了两步,伸出手推了他一下,同时提高声音叫了两声。
他回过头来,惊慌地面对着我——刹那间我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冷漠的皮肤和紧闭的嘴巴——
“我叫了你几次,你太集中了,没有听到。”我说着,看到他正把一份档案袋向架子里塞。
“你在找什么?”我问。
“我、我在找自己的档案……”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的档案,不是在梯子附近吗?”我疑惑地问。
“我担心他们放错了,我还要试试——”他说着,眼睛竟然回避了我。我心中大吃一惊,他在撒谎。
“你担心你失踪的档案和那两个死亡领导的档案有关,是吗?” 我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
夏海鹏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地点点头。我的心直向下沉,他又撒了谎。在我这样问之前,他甚至没有把自己失踪的档案和出现在那两个领导尸体旁的档案联系起来……
“你发现了什么?”慢慢站起来的夏海鹏恢复了常态,问我。
我想了一下,说:“我看到了老岳的鬼魂——”
“啊……杨子,你不是开玩笑吧?”夏海鹏小声喊道,“说正经的,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一定是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叹了口气:“也好,我不干涉你办案,这是你一开始就提出的,我忘记了。”
“其实,我并没有想好,”我有点抱歉地说,“等考虑成熟了再告诉你,因为我也不愿意用自己不成熟的推理影响你独立思考。”
我们两人都笑笑,一前一后走着。这时一阵风吹过来……
“你找到第二个出口没有?”我问他。
“找到了,” 他说,“可是堵死了,从上面的水泥看,至少有二十年之久……”
我叹了口气,说:“这不等于把我们侦察的路子也堵死了?对了,海鹏,你不怀疑老岳已经死了的推论吧?“
“这个,应该不怀疑,”他说,“你没有看到刚才你在部长办公室试探他们时他们那紧张的表情吗?”
我笑笑点点头。“是的,我说不能那么绝对,除非死人才不能回来取档案,他们听到这里就很紧张。部长后来的解释也牵强附会,一个这么优秀的共产党员当然不会把档案带出去,可是同样的道理,他也不会不经过组织同意就突然消失吧?”
“你说得没错,我也是这样想,不过还要看事实……”
“既然你也这样想,”我突然打断他的话,“那么你就应该知道,盗取档案库档案的应该另有其人!”
夏海鹏突然怔住,接着他好像怕热似地脱下了风衣。
“你说,杨子,如果是老岳偷档案袋,死人是怎么发快递的?如果不是,那又是谁?那些偷窃档案的人想干什么?为什么取走了我的档案袋?我会不会也有危险?”他口气里透出紧张和惊慌。
“我的神探,你应该告诉我才对!”我淡淡地说,把眼睛移开。但我还是注意到,夏海鹏那看起来突然陌生的脸上并没有惊慌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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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在我最初迷失了自己,被“我是谁”的问题冲击时,我曾经尝试着从亲朋好友那里得到答案,或者至少是一些安慰。
然而很是失望,一些我平时认为关系还可以的朋友听到我的诉说后往往是沉默以对,有些甚至一言不发地挂上了电话。当然也有一些好心的朋友,表示理解之后,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还有一个红颜知己,听到一半就泣不成声,我只好等她哭完,才听到她哽咽地说:杨子,你在哪里,找不到自己了吗?你等着,你等着呀,我马上买飞机票赶过来……
我是万不得已才把自己的烦恼写出来的。我知道,很多人会不理解,会嘲笑我无聊,甚至会攻击我……可是,我能怎么样呢?一早醒来,我发出了这样的疑问,然后我照镜子,发现自己很陌生,接着我对自己平时所作所为竟然产生了一种陌生感。
你能说在你的一生中,没有诸如此类的感觉吗?某天早上,你起床后,突然发觉生活毫无意义,因为你知道,无论你怎样奋斗,最后总是难逃一死;或者在某一个生日将到的时候,你突然感觉到自己的事业,和自己所作所为是那么的无聊;又或者某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突然惊醒,这时,你看到几十年如一日睡在你身边的人不但不是你的意中人,而且还那么陌生;又或者你突然发现你的领导竟然那么卑鄙,你的同事竟然一直在背后算计你……
也许是档案库昏暗的灯光造成的,那一天,我感觉到夏海鹏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陌生,禁不住想,他还是那个睡在我上铺把床铺弄得像发地震似的老同学吗?

                          三十四

第二天,我和夏海鹏分头行动。他去调查两个死在神秘档案袋旁边的领导的有关情况,我去找小岳,就是档案库密室失踪案老岳的儿子小岳。
去之前,我看了一些介绍,以及上次夏海鹏录的口供,还有后来刑警跟踪他做的一些记录。但当我见到他时,还是有些吃惊。材料上写他是大学生,可是我见到他时,他正在擦车。他看上去也比实际年纪老很多,满脸的沧桑更是和他的工作有些不协调。
我请他到运输公司附近一个小咖啡店。
“生活很艰难,我看得出。”我说。
“也没有什么……”
“可是,你大学学习的专业好像是……”
“找不到工作,”他失神地看着我,“这个工作还是我自己找了一年多才找到的。”
我多少有些吃惊,虽然我知道他的父亲只是组织部一个小干部,然而……
“你觉得很奇怪吗?”他主动说,“我父亲是优秀共产党员,他绝对不会为了给我找工作去跑后门的。我的工作是自己找的,也是本市工资最低、条件最艰苦的工作之一。不过,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父亲才年年成为先进工作者和优秀共产党员——省里都出名了。他们组织部领导树立父亲为典型,向全社会表明:组织部领导的子女也不会靠特权找工作……”
“我理解,这也是廉政工作的一部分。”
“你理解个屁!”小岳突然粗鲁地打断我,“全组织部干部子女中只有一个我这样的典型,其他的——哼……”
我怕话题扯得太远,安慰了他几句。当我再把话题引到他父亲身上时,我真诚地夸奖了他的父亲。他表情凝重地听着。
“你父亲这样的共产党员越来越少了,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从他的档案里,我看到一个无私奉献的共产党员的高大形象——”
“得了,你竟然相信那些狗屁档案!”他蔑视地打断我说。
我有些生气。于是没好气地说:“不要忘记,那些档案袋也是你父亲一生保护的东西!”
他难受地低下了头。我抓住这个机会,开导他,请他回忆那些可以帮助我找出他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的蛛丝马迹。
“他在家很少谈工作上的事……“
“那么,他有没有把他管理的那些档案带出来呢?或者说是否有这个可能?”我开导地提着问题。
“不可能,”他很激动,“他把那些东西看得比命还重要……我知道他们省委组织部的档案袋是特制的,想要几个装东西,他都严词拒绝了,更不要说他会带出装着档案材料的袋子……”
“哦,是吗?”我说,“这我相信,老岳是个原则性很强的老同志,再说,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在档案室干的同志,如果不是党性很强的人,领导也不放心。按照他们的规定,你爸爸自己根本没有权力阅读他管理的任何一份档案……”
说话的过程中,我发现小岳脸上表情有剧烈变化,我停下来。
“你说,我父亲不能看那些档案?”
我点点头,强调了一句:“那些广南省的党和政府领导干部的档案属于机密——”
“我父亲看过。”他打断了我。我吃惊地看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我父亲看过那些档案袋里的内容,他告诉过我。”小岳镇静地说。
我心里一阵激动,这和我在档案库的推测吻合。我不动声色地问:“可以讲清楚点吗?他告诉你他看过档案袋里的内容,还是告诉你他看到的是什么内容?”
“他都告诉过我。那是一年前,我去看他,想让他找人给我换个对我专业的工作,他又沉默地拒绝了,我很生气,正想发火——我们父子一直是这种关系——他拍了拍身旁的凳子,让我坐下……那天他向我讲了很多事情,大多是那些他奉为宝贝的革命大道理,什么不能搞特权,不能徇私舞弊,不能贪赃枉法等等,我心情不好,也没有听得很清楚。听到后来,我生气地说:‘爸爸,人家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可是你看看外面,你老糊涂了,你长期在阴暗的档案库,根本不知道外面甚至自己的身边在发生什么……’”
他停了一下,我焦急地问,你父亲怎么说。
“他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不要以为只有你懂,我知道……我看到了他们的档案,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父亲那天有些不同往常,好象喝了酒似的,罗嗦了很多,转弯抹角的,我听到后来才渐渐明白……听着听着,为父亲捏了一把汗。”
“他说些什么?”我急不可待地问。
“他说他开始研究这些档案,越看越觉得恐怖……”小岳开始讲述那天父亲告诉他的有关“恐怖档案”的事情。

                         三十五

本来,老同学夏海鹏邀请我一起办案,我当场答应了。一来,我想帮助老同学;二来,我也想让自己有事可做,转移注意力,不再胡思乱想……
然而,我怎么也没有料到,陷入这个案子越深,我也越迷茫。这个围绕着档案袋展开的案子看起来和我毫无关系——要知道,十年前正是因为不想受到档案袋的约束,我才背井离乡远赴重洋的——一开始,我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特别是看到老同学夏海鹏被一个小小的纸袋困扰,想在档案袋里找到真我的时候,我庆幸自己一早抛弃了档案袋。
然而,随着案子的展开,我发现自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三十六

离开小岳后,我转到省图书馆查了三个小时的资料,回到四星级酒店时,已经错过了晚饭时间。我空着肚子,疲惫地打开房间的门——
夏海鹏站在那里笑呵呵地看着我。“辛苦了!”他说着,让开身子让我进去,我看到摆得满满的一桌饭菜……
我们两人坐下来,我喝了一口酒,连吃了几口菜,这才感觉到松弛了一些。
“案子进展如何?”我们两人几乎同时问出了这句话。
两人相对一笑。我说:“看起来得你先说,因为我还没有劲,我得先吃两碗饭。”
“我——”他笑了笑,“我今天没有去。”
“哦,为什么?你不是去调查那两个死在自己档案袋旁边的官员的吗?”我问。
“其实,有什么值得调查的,我又不是不了解他们。”夏海鹏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你了解他们?”我不解地问。
“群众反映他们贪污腐败的材料堆起来有一间房子大,我是全省最有名的反腐败高手,我会不了解他们?”夏海鹏说着,脸上露出气愤和嘲讽。
我停下筷子,问他怎么回事,我强调了一句:“既然报纸都吹你的破案率高达百分之百,怎么你没有能够把他们两位送进大牢去?”
他叹了口气,说:“总得立案我才能有案可破呀,群众反映他们有什么用?这种案件都是要经党委会议决定才可以立案的,如果省委会议和组织部门不同意立案侦察,我就是找到可以枪毙他们的铁证,又有鸡巴用处!”
我同情地点点头。听到他继续唉声叹气地说着:“我侦破的那些贪污案件,都是些小鱼烂虾,没有后台的,那里能够动到省委办公厅主任和建设厅厅长这种大老虎……”
我表示理解。随即想起来似地问:“对了,两位死者旁边的档案袋有什么可疑之处?你们找到了什么条子?”
“你指什么条子?”夏海鹏问,我却觉得他在明知故问。
“当然是威胁或者勒索的条子,否则怎么会一个自杀,一个分心出车祸!”
“没有,什么都没有找到……对了,杨子,你怎么会想到勒索和敲诈上去……”
“你没有想到吗?”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这、这个——其实我也想到了,但没有什么勒索条子,不过,我们查了电话记录,办公厅主任自杀前接了一个电话,通话时间有半个小时;建设厅长的手提电话显示,出车祸时,他正在通话……”
“让我猜猜,两个电话的号码都是公用电话亭拨出的——”
“是的,杨子,你说对了,所以这方面的线索也断了。看起来,只有从其他方面找了。”他说。
“找到偷出档案袋的人就可以找到勒索敲诈他们的人。”我说。
“难道不是老岳偷出的档案袋?会不会是他死前已经把档案袋转移了出来呢?”夏海鹏突然问。
“不是,肯定不是,我和小岳谈了好几个小时。”我说。
“谈了好几个小时,有什么收获?”夏海鹏关心地问。。
“看起来我的推测是对的。”我轻描淡写地说。
我的老同学兴奋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太棒了,我就知道真正的神探是你——小岳说了些什么?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明天我们就到档案库找出那些‘滴血的档案袋’!”

                         三十七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全力投入到这个案子中,没有想到,弄得自己越来越紧张,甚至感觉到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这种感觉源于我对这些档案袋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对于自己的党员或者官员的管理和控制,没有一个国家和政党能够像中国共产党和政府那样使用如此简单而又行之有效的方法——档案袋。从你参加工作甚至之前(大学)的某一个时刻开始,人事部门就悄悄把你的名字写在一个牛皮信封上,那里面最初会放进你的出生证明、学历证书和社会关系,然后是你的政治表现,领导评定,入团入党申请……不几年里面的材料渐渐地多了起来,一旦有运动爆发,会有更多的材料被放进去——但无论是你哪个级别的干部,无论你在共产党内部有多高的职务,你永远无法看到自己的档案袋里有什么——
你自己看不到,但却每时每刻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就好像是你的影子一样,若即若离永远跟着你。正如影子总是出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档案袋也总是在你人生的重要关头出现——当它出现时,它不但能够决定你的悲欢、荣辱和富贵,甚至能够决定你的生和死!
当我在档案库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仿佛感到这些档案袋里装着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灵魂——那些被牛皮信封封住的扭曲的灵魂!
我感到窒息!

                          三十八

第二天一早,我和夏海鹏来到档案库,夏海鹏不知道我要如何找那些“滴血的档案袋”,但我看出,大概是要接近破案,他有些紧张和激动。
档案库里由于前一天的清理,档案有些凌乱,但基本上还都放在原位。我带着充满疑惑的夏海鹏来到第三个拐角处。路上,我第一次注意到档案库的地上有好几块木板覆盖的地方。
我踏上三角梯,抽出一叠档案,慢慢走下来。我把十几份档案袋铺在地上。夏海鹏疑惑地看着我:“你找什么?你知道,我们不能打开这些档案袋的——”
“我知道,”我仔细检查几个档案袋的封口,“我在找‘滴血的档案袋’,就是当时老岳开启过的档案袋——”
“什么?杨子,你不是开玩笑吧,”夏海鹏很吃惊,“老岳会干这种事?”
我边检查,边告诉他小岳告诉我的故事。在一次整理档案袋的时候,老岳发现一个袋子的封口自动打开了,这种事情当然以前也发生过,按规矩,他暂时保管档案袋,等领导到场后一起重新封存就可以了。就在老岳准备照章办事的时候,他瞥了眼档案袋上的编号和字,那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这个人就是经常上省电视台作有关共产党先进性和反对贪污腐败的报告的人。就是这个人,曾经在大会上公开表扬老岳,列举他身在组织部从来不开后门搞特权的例子,来印证广南省的保先教育搞得好。
老岳一瞥见这个名字,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犹豫起来。当他看到档案库里就他一人时,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于是他偷偷抽出档案袋里的档案,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起来……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一念之差,他走上了不归路。
一个高级干部的档案里能够看出什么呢?这点无法说得清楚,但据小岳说,他的父亲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接二连三打开了四十多个档案袋,这些都是广南人民耳熟能详的党和政府领导干部的档案袋!
“杨子,这不可能,你停一下,”听到这里的夏海鹏忍不住打断了我。“你现在手里就拿着这些档案袋,你也知道,这些封口不是可以随便打开的,就是打开了,也很难再原封不动封好。老岳不可能不知道吧。”
我已经把地上的十几份档案袋仔细检查了一遍,除了留下一个外,其他的又放了回去。下来时,我又抱了十几个档案袋。我看看夏海鹏,没有立即回答他。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滴血的档案袋’就是问题的关键,” 我说,随即拿起那个留下的档案袋。“你看出这个档案袋的封口和其他的那些有什么不同吗?”
虽然灯光昏暗,但我相信夏海鹏仍然一眼就看出了不同之处。这份档案的封条、签字和印章看起来一模一样,然而,颜色却浅了很多。夏海鹏看出了不同,但还是不明白地看着我。
“海鹏,”我说,“我们这种封存档案袋的方法看起来简单,其实却很实用,这是从苏联老大哥那里学来的。除了档案袋,就只有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外交邮袋是使用这种封存方式——如果你读过几本冷战时期美苏间谍战的书,就知道为什么会有滴血的档案袋了。美国中央情报局和欧洲的情报机关当时获得情报的重要来源之一就是从苏联散布在全世界各地的使领馆传递到莫斯科的外交邮袋中得到的。……西方情报机关想方设法从苏联外交信使手里得到了一些外交邮包,可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并重新封上这些邮件就成为最重要的问题——你知道他们的科技手段都很先进,可是,无论多么先进,都不能不留痕迹地打开这些用原始方法封存的档案袋……”
看到夏海鹏把玩那个档案袋,我继续说:“你知道他们想到了什么办法?他们想到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使用一盆水,一把火,用火把水盆加热,把外交邮袋的封口放在水蒸气上,不一会,外交邮袋就打开了。情报机关的人拍照了外交邮袋里的各种材料后,重新封上,除了签字和红色章子的颜色稍微淡了点外,其他一切照旧——”
“你的意思是,老岳使用相同的方法打开了档案库里的档案袋?”夏海鹏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档案袋,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
“还记得当时留在现场的半瓶矿泉水和一截蜡烛吗?老岳不是不知道,任何情况下,这种档案重地,都不能带蜡烛进来,除非他另有所图。”
“我明白了,”夏海鹏说,“那些‘滴血的档案袋’,就是他刚刚重新封好的档案袋。由于水蒸气还没有完全干,所以他就把它们封口的部分留在架子外,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出事了。直到小黄进来时,有些档案袋上被水蒸气蒸过的红色印章仍然在向下滴‘血’……”
“不错,而且,我们以前的推论也是对的,他不是被杀,而是自己摔下来的。”我说着把一包档案袋递给夏海鹏,示意他放到架子上层去。夏海鹏爬上梯子时,我走过去站在他的下面。
他把档案袋一个个插进去,几分钟后,我看到他晃了一下,好像站不稳的样子。“感觉怎么样?”我问。
“我有点昏,眼睛也有点花,甚至有点幻觉,怎么回事?”
我扶他回到地上,才解释道:“这些档案袋都是特制的,放的时间长了会释放出氮气和二氧化碳。这里是地下室,通风设备一般不好,结果靠近顶棚的一层积存了这些让人昏厥和产生幻觉的气体,这种情况很多档案库发生过,有的管理人员甚至因此要求特殊补贴,听说现在要重新设计档案袋……至于老岳,紧张加上手里还拿着蜡烛,摔了下来,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
“既然是摔死的,为什么有人那么怕?要冒险转移尸体呢?”夏海鹏皱着眉问。
“那就要从这些档案袋里找答案了!”我拍拍手里的那些“滴血的档案袋”说,“老岳称这些档案袋为‘恐怖档案’!”

                         三十九

这些档袋看似普通,实际上却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谁控制了这些档案袋,也就控制了这些档案袋的主人,通过他们又可以控制全中国。
当初国家主席刘少奇的灾难就是从他自己的档案件袋开始的。专案组经过研究这位国家主席厚达六百页的档案后,不但公然篡改了他的履历,把他下安源的经历安到毛泽东的身上,而且,他们还从他过去的政治表现中找出了他是“汉奸、工贼、特务”的证据……共和国总理周恩来在知道了“四人帮”从他档案中发现了“伍豪”叛变的证据后,吓得尿湿了裤子,颤微微地跪在了那位最终掌握他档案袋的毛主席的脚下……
这普通的档案袋也是共产党员和国家干部存放他们对领袖的衷心,对党的忠诚的地方。长期以往,这小小的袋子里竟然充满了谎言!
然而无论是政府还是党组织正是通过档案袋控制了党员和干部的思想、灵魂。这些党员和干部也有抗争过,然而,历次的政治运动让他们彻底地放弃了,他们任凭掌握他们档案袋的人把自己的灵魂塞进牛皮信封里,在他们的思想上涂写鉴定——
于是,一个党就通过这小小的档案袋控制了十几亿人,掌握了绝对的权力……在这种代表集权控制人民思想的档案袋的统治下,中国人民渐渐迷失了自己……

                          四十

小岳说,他父亲自从偶尔偷看了一个领导人的档案后,一发而不可收拾。到他告诉小岳时候,已经偷看了四十多份。于是我推测,到死之前,老岳应该开启过超过六十份领导的机密档案。经过一个上午的对照和查找,夏海鹏和我找出了五十九份“形迹可疑”的档案袋。
看着面前一堆档案袋,我们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这些档案袋上的名字连我这个外来人都不感陌生,从副省长到税务局长、国土局长、法院副院长——他们都是在地方新闻上经常出现的广南省的共产党领导干部。
“这些就是老岳所说的‘恐怖档案’吗?” 夏海鹏问,嘴角带着一丝嘲笑。
“是的。”
“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小岳说,他爸爸开启了那些他后来称之为恐怖档案的档案袋,发现了一张‘网’!”
“一张‘网’?”
“是的,”我说,“老岳感到很恐惧,说这张恐怖的网,迟早要断送共产党政权,迟早会激起广大中国人民的愤怒甚至起义。据小岳说,他父亲决定冒受严重处分甚至被开除党籍的危险,也要把这张网暴露出来,他决定向党委反映这一情况,粉碎这张网!”
“你说了半天,等于没有说!”夏海鹏有些不耐烦地说,“他到底在档案里发现了什么?”
“小岳确实讲了一些,但我也没有完全搞明白。” 接着我告诉他那天小岳所说的话。他说,父亲偶尔看到一位高级共产党干部的档案,一开始也被档案袋里塞得满满的歌功颂德冠冕堂皇的材料吸引住,但他却觉得那么不真实,于是他又接着阅读下去。不久就发现了问题。于是为了证实,他继续开启档案。他就是透过这些充满谎言的档案材料发现,广南省高级干部之间几乎都是密切联系的……主管人事的副省长,把自己的人安排到各个重要岗位,这些人互相勾结,为对方的人安排最好的位置,最后形成了比黑社会还严密的组织,欺上瞒下,鱼肉人民,无恶不作……。在广南省当官,你就必须挤进这张网里,否则你就别想混下去。在这张网中,这些共产党官员狼狈为奸,瓜分党政军里最有油水的位置,有些甚至把自己的情妇安排到下属机关的党委书记的位置上——优秀的共产党员,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共产党的档案事业的老岳感到责任重大,预感到共产党要败在这些人手里,于是决定抛弃自己一生坚守的原则,冒险开启更多的档案袋,整理材料,准备上报……
我也只能讲这么多,然而,很显然,我不是太明白的东西,夏海鹏听到一半就明白了。我是从他突然心不在焉的表情看出来的。我停下来,看着他。
“就这些?”夏海鹏不以为然地说,“这个老岳也太死板了,哎,也难怪,他一直在那些档案袋里穿梭,早就脱离实际了,他发现的那些东西算得了什么——我一看到这些名字,就能逐一告诉你哪个厅长把自己的儿子安排在最好职位,哪位局长的情妇成为另外一个局的办公室主任,以及哪些国企公司的老总都是哪个省领导的子女……没有想到,老岳竟然要靠偷偷摸摸盗阅机密档案,才能发现这些广南省人民早就知道而且也渐渐习惯了的风景图。哎,可怜的老岳头,死得冤枉呀!”
我吃惊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那些掌握绝对权力,不对人民负责,只需要‘搞定’上面的共产党干部,有几个是有信仰的?他们利用目前改革开放和不伦不类的社会制度,大肆发展自己的势力,贪赃枉法,几乎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中央决定改革人事制度,限制用人上的腐败,结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只要去简单调查一下目前整个广南省稍微掌握点权力的职位就知道,又有哪个不是有权有势的共产党干部的亲戚朋友?广南省的地盘都被瓜分完了,党委会成了黑社会的堂会,连处长职位都得经过他们私下安排和瓜分,更不要说厅长了!”
夏海鹏说着使劲朝那些“滴血的档案袋”上砸了一拳。我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一切。
“老岳这个没有用的东西,偷偷摸摸,还以为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最后还送了命!”他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杨子,老岳既然干出偷偷打开档案袋的事,那么说不定就是他偷偷带出档案袋去威胁那些贪官污吏,造成了两个高级官员死在自己的档案旁边。”
我好奇地看着夏海鹏,平淡地说:“海鹏,你刚才不是自己都承认这老岳没有用吗?再说,我也从他儿子那里了解了情况,他绝对不会这样做。”
小岳讲了他父亲的故事后,我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公安局的同志,他说他们没有问到这些,又说,他和父亲关系不好,不久前还吵了架。我问他为什么吵架,他有些为难。在我再三追问下,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他听了父亲说的档案袋的事,心里开始打起了小算盘。下一次见面时,他对父亲说,父亲干了一辈子就要退休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来。不如偷偷拿出一些高级领导人的档案,复印一些重要材料交给自己,也许今后会有用处的,说不定能为自己换个好工作……小岳没有想到,父亲还没有听完,就伸手打了他一巴掌,喊道,他绝对不会干这种丧天害理的事情。小岳说,你都偷看了档案,还说什么丧天害理?老岳流着泪说:他这样偷看档案,是为了发现躲藏在共产党内部的蛀虫,他是为了维护党才这样做的。等事情结束后,他愿意接受任何处分——他说,这些干部的档案袋只有党组织和领导能看,如果流传到人民中间,共产党就完蛋了——他绝对不会干对不起党的事……——小岳想利用档案敲诈领导干部的希望破灭后,对父亲更加不满,两人见面更少了。
我没有告诉夏海鹏这些事,我看着他说:“除非老岳的鬼魂复活,否则盗取档案袋的必另有其人。”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吹来,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如果找不到尸体,你的推理有什么用?我们什么也不能干……”
“谁说找不到尸体?”我说,“尸体就在防空洞下面,还记得吕副部长的故事吗?大水淹了档案库……经过那次事件后,他们为什么没有撤走档案库?”
“除非——”夏海鹏紧张地扫了眼档案库,把眼睛停留在几个木板上。
“是的,除非他们已经在档案库新挖了排水道。”
“尸体就在那里?”
“是的,如果不在那里,那么也是经过那里搬走的,从小黄跑出去,到我们进来,有三个小时之久,搬运一具尸体是轻而易举的。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翻开那些木板……”
“不!”夏海鹏脸上露出惊惧,“不,你知道,我见不得尸体,还是等明天我吩咐刑警来处理吧。”

                         四十一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杜绝了腐败,然而也绝对没有一个国家比当今的中国还腐败的。这是铁的事实,当然事实并不止这么多。
事实是,中国并不是历史上最腐败的国家,很多国家包括现在那些标榜清廉的西方国家,也曾经腐败透顶过,所不同的是,他们已经找到了对付腐败的方法,那就是人民的监督和舆论的监督——
中国当局引进了一切可以引进或者偷偷获取的科学技术知识,终于把几个军人送上了美国和苏联宇航员四十年前访问过的太空。然而无论引进什么,他们绝对没有意思要引进防止腐败的机制。防止腐败最有效的机制就是人民监督和言论自由,就是废除用一个主义、一种思想灌输、控制十三亿人民……


                        四十二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十一点。我很奇怪,夏海鹏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叫我?
昨天我们都说好了,今天要挖出尸体,面对吕副部长,给他一个机会,迫使他投案自首。
想到广南省这个腐败网要牵扯出多少贪官污吏,势必会震惊全国,我们两人都很兴奋。我们要了瓶洋酒庆祝。半瓶下去,两人都飘飘然。
等到一瓶下去,两人都有些醉了。“杨子,”夏海鹏眼睛含泪地突然抓住我的手,“谢谢你,谢谢你帮我破案,我知道你是最强的!明天一早,我要带领最好的刑警赶赴现场,走之前还会偷偷给电视台和媒体打电话——你一定要去,是的,你一定要去——我要让你看到那些贪官污吏的狼狈相……你知道吗?就是这个姓吕的副部长,他为了安排自己的人,一直卡着我,甚至找机会抓住我的鸡巴,把我的处长职务也撤掉了,要不然,老子早就是副厅长了……哈哈,善恶有报,时候已到!明天我倒要看看他的丑态,我要特地为他准备一副小号的里面已经磨尖了的手铐!”
说着,老同学兴奋地哭了起来,我也激动地流出了眼泪……我为老同学高兴,虽然我知道这个案子还有很多疑点,而且,从档案库盗窃档案的人还没有出现。然而看到老同学的样子,我高兴能够帮助他破案,帮助他找回自己……我边哭边想,到后来,就把我的迷茫一古脑地讲了出来,告诉他,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找不到自己了……于是,我们两人继续喝,继续哭,我也不知道夏海鹏听明白了没有……
可是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为什么没有叫醒我?我拨打了夏海鹏的手机,竟然是关机。
我匆匆起床,在楼下买了面包,边吃边上了一个出租车,我可不想错过广南省反腐倡廉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出租车半个小时后在省委组织部门口停下,我急忙下车,准备进去的时候,门卫拦下了我。我告诉他,我是办案的,和公安厅夏海鹏同志一起的。门卫看了看我,说需要请示。接着他打电话请示。过了一会,他走过来告诉我:“案子已经结束,都撤了,如果你需要进去,请出示证件,说出被访问者姓名,我帮你联系。”
我犹豫了一下,随后说出了吕副部长的名字。门卫又去打电话请示,我忐忑不安起来。
门卫很快就过来了,他告诉我,请等一下。
等了大概十分钟,从办公楼那边走过来一个人,我一看,是组织部办公室梁主任。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先开口了:“杨子同志,你是不是已经加入美国籍了,至少有绿卡吧?你知道冒充公安人员是什么罪吗?你还混进去看了那些机密材料,那就更是罪加一等了!”
我怔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时,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敢要求见吕部长?要不是你老同学袒护你,我们肯定要控告你的!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说完,他嘿嘿地笑了两声,就走了。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从这里看过去,可以看到办公大楼一楼的档案室,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难道我推理错误,尸体没有找到?难道他们以我身份暴露来要挟夏海鹏?又难道夏海鹏根本没有来过?……
我带着一串的疑问离开了组织部。为了不错过夏海鹏的电话,我赶回了酒店。在酒店等夏海鹏的电话和盼着他回来的时候,我又把案子前前后后想了一遍。
由于一直没有电话进来,我打电话他又没有开机,打他的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都说他在忙,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推理案子,直到晚上十点,他还没有过来,也不知道是俄的,还是被自己推理吓的,我浑身被虚汗湿透,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
我失眠了,还做了噩梦。但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我需要到省图书馆去看书,去查资料,去翻阅当地的报纸,我得到街上去走走,总之,我不能这样干等。下到酒店大堂的时候,我准备给夏海鹏留个言,结果大堂经理给了我一张纸条,竟然是夏海鹏给我的留言。留言说:“杨子,那件案子已经结束了,我也接到紧急任务,非常忙。酒店已经安排好,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恐怕不能到机场送你,请老同学原谅!再见,老同学夏海鹏。”
我的震惊可想而知。跳到我脑袋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出事了,随即我不情愿地推翻了这个想法,然而,接着而来的想法让我更加不安……
我决定继续留在广南省,直到见到夏海鹏。我要把把这个案子搞个水落石出。不过,没有了“公安”身份,自然无法东奔西跑,好在这里有图书馆,我可以在那里找到智慧和灵感,这里还有网吧,我可以在那里找到有用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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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中国共产党领袖毛主席提出的道理,难道他的追随者都忘记了吗?如果仅仅是记住了他的另外一个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显然是不够的。
回到中国,任何人都不会对经济的进步和发生在其他层面的进步视而不见。然而,让我更加不能视而不见的是弥漫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的绝对全力、贪污腐败,社会不公和贫富差距。
在中国大陆的调查,让我震惊。这个党和政权里的腐败分子何其之多,他们利用高高在上的共产党政权,几乎把手中的所有全力都变成了交易的筹码。主管贸易的官员在协助自己的妻儿做国家的生意,建设部门的共产党官员几乎从每一个砖头上赚起利润,政法战线的干部在拿法律做文章……就连主管计划生育的街道办公室主任也在收取回扣——在共产党绝对权力笼罩下的中国,呈现出一副地狱末日的景象……
社会不公被少数官商勾结造成的富有掩盖了,这是一个怎样的社会呢?一个骄傲地发明了纸张的文明古国,至今竟然有三千多万失学的儿童,其中绝大多数是因买不起纸张——无钱购买课本而失学!我们的军人已经可以自豪地在太空翻跟头,可是我们的农民兄弟却要背着同胞的尸体千里跋涉回故乡……?!
被社会不公和绝对权力欺压的是十几亿农民、工人、士兵和城市平民,他们被剥削,甚至被剥夺了基本的知情权,他们中至今有人还活在“翻身奴儿把歌唱”的虚幻的宣传教育之中。
然而更让我震惊的却是我回到国内后见到的亲戚朋友和同学同事——他们绝大多数成了社会精英,成了共产党的中高级领导干部,面对我的质疑,他们先是不解,后来是生气——先是不理解我怎么了,后来是对我生气……
本来是为了寻找真我的,却没有想到搞得自己更加迷惑。我不明白,到底是世界改变了,还是我潜移默化了?!


                          四十四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我的头脑越来越清醒,我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深
六天中,每天晚上都有漂亮的女孩子来敲我的门,她们说有人买了单,是来帮我放松的。我确实很紧张,但一点心情也没有,我都把她们打发走了。
六天中,每天早上起来,我都比前一天更加忧伤和紧张,更加想放弃。然而,我还是留了下来。
我要见到夏海鹏才能走,我不能半途而废。我两次到公安厅,都被他们拦在了大门外,我给他打电话,连手机号码都换了。我想,作为一个公安厅的高级刑警,如果他有意回避我,我是没有任何办法找到他的。
最后,我不得不使用了绝招。
我拿起路边的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110,没有等报警台的警察小姐问完话,我就开口了:“听着,我知道电话是录音的,我叫杨子,我有建设厅厅长自杀案的线索,也有组织部档案库密室失踪案的新发现——但我只能和公安厅刑警大队的夏海鹏同志讲,请你们通知他,必须马上找我,他有我的地址……否则,我会在互联网上贴出我所知道的一切!”
放下电话,我感到一阵轻松,在外面吃了一碗牛腩面,又散了一会步,然后慢慢走回酒店。进入酒店后,我在大堂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上电梯,走向自己的房间。
我没有拿出房间的锁匙,直接扭门的把手,结果门轻轻打开了。
“让我等这么久?”夏海鹏站起身,随手放下一叠报纸,那是我这几天收集的《广南日报》新旧报纸。我看到放在床上的最上面一份是我昨天才买的。在那份报纸的第二版上面有一篇报道,题目是“广南省公安厅副厅长夏海鹏亲自带队在火车站部署三打(打抢,打偷,打骗)”。
“你看我真是很忙的。”在我进来前,他已经调暗了房间的灯光,但我仍然可以看见他脸上有愧色,这让我受伤的心感到些许的安慰。
“我知道你很忙,当了厅长,能够不忙吗?”
他没有说话,我们两人僵持了一会。他说:“杨子,别那么紧张好吗?我们都放松一点,这些天你住在这里,也不叫小姐,难道都靠手淫解决吗?记得你告诉过我,禁欲会让人精神紧张的。你这人就是活得太累!”
他是在关心我,还是在表现他的幽默,我说不清。他说过之后自顾自地笑了两声。然后,他沉下了脸,说道:“杨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正面提到过你手淫,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像有些人那样,为了给人一种无话不谈的诚实印象而把自己的鸡巴拉出来!”我压抑着气愤,小声说。
“杨子,老同学,你也不要一棍子打死人,我真不是想欺骗你,至少我一开始没有想瞒住你……对不起,老同学,我欠你的——今后广南省有任何事,家里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闭嘴!”我吼了声,却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我能对一个连自己如何手淫都告诉我的人讲大道理吗?我差一点就哭出来了。夏海鹏递过来一张纸巾,接着他又递过来一杯酒。
“你的厅长升得真快!”恢复了一点冷静后,我冷冷地说。“现在如愿以偿了?”
“你不用讽刺,那是我早该得到的。”他顶了我一句。
“恭喜你,夏海鹏副厅长,其实,你一开始就盯着这个职位,只是你还不知道如何得到它——”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厅长的干警能是好干警吗?不错,我想得到这个职位,现在我得到了,我还会追求更高的。老同学,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
“是的,是的,你还会一直奋斗的,而且你已经掌握了方法,你已经进入了那张升官发财的网中……毕竟你也走了弯路,我同情你,老同学,我们毕业出来,除了一张文凭,就是满腔热血和抱负——”
“不错,你看到了我的热血和抱负是如何让我碰得头破血流的!”夏海鹏恨恨地说。
“是的,我知道,你走了弯路,你为了升职,或者说为了进步,决定搞好业务工作,而你的业务就是抓贪官污吏——可是你哪里想到,你正好抓到他们的痛脚上。我已经做了调查,你抓的那些小贪官污吏,表面上没有触动那张大网,可是其实都和上面的领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想而知,抓这些贪官污吏,不但没有让你升上去,还硬是让他们抓了个鸡巴的理由把你死死压在下面——”
“你等一下……”夏海鹏说。
“不,让我说吧,老同学,你不是请我来破案的吗?案件还没有水落石出呢,为什么让我停下?让我说,你被他们压着,就是那张网压着。以你的聪明,你当然知道是被谁压着的,并且你还知道组织部吕副部长正是卡住你向上爬的人,所以,当组织部突然发生了命案后,你发现反击的时候到了……”
“你停一下,老同学,”夏海鹏大声打断我,“你又开始分析我了,对不对?你还记得你自己在大学时候把我们分成两类人的事吗?”

                           四十五

我当然记得,当时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当两位好朋友在一起时,我说,海鹏,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出息的人大体上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性格外向,善于同人打交道,而且他们最大的优点是能够看得清周围的人,从而善于用人……这类人,如果有机遇,加上一些成功的必不可少的品质——开朗,坚强、勇敢,他们会成为最成功的政治家,企业家、征服者和军人……人类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人,他们带领自己的人民朝向他们心中既定的目标发疯地前进——成吉思汗,拿破仑,希特勒和毛泽东都属于这类人……
“你就属于这一类!”我说。他高兴了几秒钟,然后就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我。
我接着说,另外一种人则是性格内向,兼具懦弱和孤僻的特点,他们不善于和人打交道,也分不清周围的人是好是坏,所以经常被人欺骗。他们还有自怨自艾的毛病……不过和前一种人相比,他们虽然总是认不清周围的人,但却对自己有更好的认识。如果历史环境允许,这些人中有部分人会脱颖而出,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孔子,伯拉图、马克思和萨特就属于后一类人,他们生前几乎没有能力生存下去,然而,他们的思想在他们死后多少年仍然成为指引人类前进的灯塔……
“你的意思是说,你属于这第二类人?” 夏海鹏当时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四十六

我当然记得大学的时候和我最好的朋友夏海鹏的对话,但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更不是诡辩的时刻,现在,我必须要把事实摆出来,我在破案!
“你不要打断我,夏海鹏!听我说完,当然如果我说得不对,你可以提醒我。”我说,“由于你没有考虑清楚,就发挥了自己的特长去打击贪官污吏,结果你触动了那张覆盖了广南省贪污腐败分子的大网——当你意识到时,已经晚了,你不但没有升职,而且连好不容易挣来的处长的职务也被撤掉了。
“很有些讽刺的是,你对付那些小的贪官污吏的独门功夫是抓住他们的鸡巴,而他们上面的主子——那些大的贪官污吏对付你的办法也是抓住你的鸡巴,而且他们利用手中掌握的意识形态和你的档案袋,轻而易举地把你裤裆的问题都上升到你的思想问题,让你无论在‘三个代表’的学习中,还是在‘保先教育’中,都成为落后分子。海鹏,我同情你,这场较量你是输定了,除非像你感叹的那样,把自己的鸡巴割掉,你才有胜算。当然,就算割掉了那个整天给你惹祸的鸡巴,你也无法抹除它留在你自己档案里的污迹!”
夏海鹏半张着嘴巴看着我,我继续讲着。
“正因为这样,当你向我忏悔自己的鸡巴惹祸的时候,即使毁了我的胃口和早餐,我心中还是同情你的。而且,我还感觉良好,认为老同学对我开诚布公——所以,你请我帮忙破案,我觉得义无返顾。我哪里知道,你竟然如此有心计?”
“你不要冤枉我,杨子,你怎么能说我一开始就成心要骗你?”夏海鹏抗议道。
“我冤枉你?海鹏,那就听我继续说下去。这个案子其实不难破,可是由于你心中太乱,从进入组织部的时候起你就惦记着自己的档案袋和自己的前途,所以你无法快速破案。而你却想快速破案,赶上每年这个时候的干部提升任命——这些我都查过了。办案最忌讳的是心有杂念,特别是不能跳出自己的圈子,你这个神探当然知道这一点,于是你想找人帮忙。也许从一开始你就存着要利用这个案子达到目的的想法,否则,能够帮你破案的公安同志有很多,你没有必要求助于我。当然,除非你不想让人知道这个案子是如何破的,甚至到底破了没有——符合这一条件的当然就是老同学我了,毕竟在这里,我是孤家寡人。”
我停了一下,阻止了想开口打断我的夏海鹏。
“既然我加入到案子的侦破中,那么你要在我面前耍花招,其实是很不明智的。我们两人都知道,在大学时,我不但成绩比你强,而且,也比你更会思考,会推理。可是,我竟然一直没有发现问题,或者我发现了问题,却视而不见,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当然知道,因为这正是你费心设计的。你给我讲了那么多关于自己鸡巴的故事,让我觉得非常之突兀。要知道,就算以前在大学时,你也没有这样坦白过,更没有这样露骨。我早该想到,你正是用这样的故事,让我完全放下自己的戒心。是呀,我就再多疑,也不应该怀疑一个如此坦诚向我忏悔自己鸡巴的人呀——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自己鸡巴的故事更加隐秘的事情吗?当然有,那就是你的野心你的理想和你想加入那张网的愿望,只有加入那张贪污腐败的网,你才能彻底从被人家抓住鸡巴的困境中解脱出来,最终又可以让自己的鸡巴更加解放,更加肆无忌惮……”
“杨子,能不能不讲下去了?”夏海鹏有些恳求地打断我。
“不行,我一定要讲下去,你知道吗?你犯了个错误,为了让我离开,你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达六天之久,你知道对于一个整天使用脑袋,终日胡思乱想的人,六天时间的苦思冥想足可以想通人世间的任何疑案!”
“你想得太多,这并不好。”夏海鹏皱了皱眉头,起身为我倒了一杯水。我确实有些口干舌燥。

                      四十七

在我喝水的间隙,夏海鹏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杨子,你能不能成为一个指导人类的灯塔,我真没有信心,但我可以肯定你是一个思想者……我还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也就是你心中那种看着你们为人类举起的灯塔,带领人民往前猛冲的人。我只是一个俗人,什么叫俗人,俗人就是普通人,我要生活,要工作,要娱乐,为了这些,我可以不思想……说实话,我鄙视思想!我说你是一个思想者,那是因为,我觉得你整天胡思乱想,最后把自己弄得黑白颠倒真假难辨。刚才,你看起来是在分析我,其实只不过又找到了一次机会检阅大脑里的那些思想。
“杨子,你整天这样生活不累吗?一边东奔西跑,一边胡思乱想,好像在到处追求,到头来不但找不到北,而且还差一点把自己弄丢了。现在你要来‘思想’我吗?告诉你,我一点问题没有,有问题的是你。你睁眼看看,我们广南省有几个反腐专家有好下场的?他们有的甚至去坐牢了,另外几个朝不保夕,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旧社会的生活——可是你再看看那些贪污腐败分子,他们的权力越来越大,生活档次越来越高,小车越来越豪华,情妇越来越年轻漂亮,那张网也越织越大和越坚固——我说的现实,当然不能和你的思想相比,可是——
“老同学,我生活在现实中,不是生活在思想中呀!”

                         四十八

“老同学,长进了,开始分析我了?”我打断他的话,嘲笑地说。看到他不想停下来,我伸出的指头几乎戳到了他的脸。
“你想分析我,也得等我先把案情讲完呀,这可是事实,并不是我脑袋里胡乱编造出来的。”我说,看到他停下来,我继续讲述着。
“海鹏,这六天里,我把案情反反复复地思考了无数遍,当然我的身体也没有闲着,你看到了,我到图书馆,到了很多地方……让我继续告诉你我的发现吧。这个案子其实很简单,你走进档案库不久,可能就想通了,可是,为了其他的目的,你必须把案子搞得复杂一点——至于这个其他目的,你一直在误导我,让我认为你是想找自己的档案。其实如果我警醒一点,当时就应该明白,你找自己的档案有什么用?
“走访了小岳后,我才搞明白,找到自己的档案虽然没有用,但掌握其他人的就不同了。档案还有另外的用途,这些记录了很多虚伪材料的档案,也同时记录了那些人的肮脏交易和思想、行为,掌握了档案,再配合一些辅助材料——例如人民举报的贪污腐败证据,就可以成为很好的敲诈武器——
“你知道,发生在党政军办公室的案子很容易受政治因素左右,你很害怕这个案子不了了之,但你又无法快速破案,你开始想如何可以让这个案子继续下去。你当然一早就看出这个案子和组织部高层有瓜葛,于是你想,即使无法破案,但只要案子没有了结,那么,组织部对你就有所忌惮,这次提拔干部时,组织部的吕副部长就不可能忽视你。为了稳住你,他很可能建议恢复你的处长职务——所以,你需要找到破案或者延长这个案子的办法。
“你大概还记得,从一开始,我对这个案子的了解,都是通过你讲述的,在这个过程中,我只知道有吕副部长、梁主任、小岳这样几个当事人,我并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穿什么衣服——直到你带我去亲自办案,我才接触到这些人,也第一次对他们的长相和衣着有了印象……可是那天,你带我到档案库时,我发现最让我意外的竟然是你,你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不喜好夸张的衣着,办案时穿着普通的西装——可是,那天,我看到你却穿着夸张的风衣!
“海鹏,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吗?你那件风衣一定是刚买的,或者放在柜子里很久了,我不是从你穿戴的不自然上看出的,而是从风衣上的折痕和发出的气味判断的。海鹏老同学,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用那件风衣做掩护偷出了几份档案吗?”
夏海鹏大吃一惊,脸上的颜色也变了。我想安慰他两句,但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只好继续说:“海鹏,其实你偷出那些贪官污吏的档案,甚至威胁敲诈他们,我一点也不在意,不要把我的思想想得那么正统。多少年前,正是为了抛弃自己的档案,我才出国的。你知道吗,当我推理到这里的时候,我很惊慌——因为,我很害怕那两个死在自己档案袋旁边的贪官是谋杀而不是自杀和意外……”
“不是谋杀!”夏海鹏急切地看着我喊道,“我向你保证,老同学——”
“你用什么向我保证?用你那条真诚的鸡巴吗?”我讥笑道。
“你得相信我,我只是把档案袋快递给他们,然后再打电话威胁他们——”
“嘿嘿,那一定是掌握了让他们痛不欲生的致命武器!”
“没错,他们两位的所有犯罪证据我都掌握,那个建设厅长从全省几乎每个新起的楼房中都受贿上万元,目前存在香港的钱早超过了五千万。而那个省委办公厅主任则公开卖官,给处长、科长明码标价,然后和组织部的吕副部长分赃款……我把他们那充满谎言的档案袋快递给他们,然后打电话历数他们的罪行,原本是吓唬他们一下,让他们适可而止,知道进退,然后把档案袋退还给公安部门——没有想到,他们自知罪行严重,一个为了不连累家人,开枪自杀了。另外一个,在接电话的时候心烦意乱,出了车祸,也死了——”
“好,”我拍了下大腿,“死得好,这样的人死得其所!老同学,你可谓是为民除害了!其实,老同学,你是把我看扁了,像这种为民除害的事,你就是真告诉我,我不但不会阻拦,而且,还会为你出谋划策呢!”
“是的,我不应该隐瞒你的,”夏海鹏心情轻松地说,“早知道这事情你迟早会知道,而且会引起误会,我真该早点告诉你的。”
“慢点,老同学,我还没有说完。你不告诉我,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你根本不是在为民除害,而完全是为了重开那个‘密室失踪案’,对不对?你既然连手淫都能够向我坦白,何苦还在那里装呢?”

                         四十九

我的最后一句话戳到了夏海鹏的痛处,也激怒了他。他跳了起来,恼羞成怒指着我的鼻子喊道:
“我说,杨子,你别太过分!你分析人家头头是道,可是却从来不自省一下自己!
“没错,我主观是为了自己,客观上却除掉了两个贪官。我一早就告诉你,我是一个俗人,不是神探,更不是什么鸡巴反贪污腐败英雄。我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生存,为了更好地活着。我生活在这里,工作在这里,我进入了这个体制,那么我就得顺应这个体制的发展。历史给我们的教训够深刻的了,不管这个体制如何运转,不管他是对是错,有一条原则你必须记住: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上至国家主席刘少奇,下到普通党员张志新,只要不识时务,就是自取灭亡!
“对不起,老同学,我可能让你失望,我不能成为你思想中塑造的那种反腐败英雄,我得首先匍匐在这个体制下,然后找机会向上爬,爬上去后,如果我良心未泯,我会为这个国家和人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的——
“可是,我却不认为你有权力谴责我!你又干了些什么?你标榜自己很爱国,可是你受不了国家的体制,于是你出国了,也抛弃了可以控制你的档案,去寻求什么真相和真理?结果又如何?你不是差一点就把自己弄丢了吗?
“老同学,以你的天资和勤奋,我可以断定,如果回来发展,一定可以春风得意,加入政界,我们互相提挈,不出十年,我们就可以在人民大会堂把酒聊天,那时你的官肯定比我的大,赚的钱也比我多,小情人也会比我的年轻和漂亮……
“杨子,不要再沉湎在自己的思想中不能自拔,你该悔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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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夏海鹏副厅长,要教育我,你得先等一下,”我尖着嗓子喊着,压下了他的声音。“我现在不想谈思想,更不想提未来,我想知道事实和真相,我需要你的指教!”
看到他暂时安静下来,我开始继续分析案情。
“在你的精心策划下,密室失踪案终于重新开启,我们两人也越陷越深。当我听到吕副部长以崇敬的口吻讲到老岳以生命的肉体保护那些档案袋时,我觉得他是个大傻B。可是当我从他的儿子小岳那里听到这位一生都谨小慎微的老人无意中从档案袋里发现了关系网,并决定冒险揭露的时候,我心中对老人升起了敬意。
“海鹏,无论是什么体制,人性的光辉永远不会被埋藏,更不会被抹杀。你抱怨目前的体制邪恶,把你这样的好人都变成了鬼,可是地球有人类存在后,绝大多数历史都是被暴君和奴隶主统治的,可是人类还是在不停进步,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好人永远多过坏人,正义最终会战胜邪恶!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这一信念,和动物就没有区别了,而如果人沦为动物,是迟早要灭绝的……”
“杨子,我已经受够共产党的说教了,你难道也想说教?”夏海鹏不耐烦地说。
“好,我不说教,我继续。如果说从那时开始我对老岳开始怀有好感,那么也是从那时开始你显得是那么陌生。在老岳看来如此严重的问题,在你这个反贪污腐败专家那里竟然被一笑置之——我禁不住悲伤地想:眼前的夏海鹏显然不是那个睡在我上铺的从善如流嫉恶如仇的小伙子了——也就是在这时,我开始怀疑,你为什么如此露骨的袒露关于自己鸡巴的独白——难道你想让我信任你吗?如果是这样,没有比把自己的鸡巴拿出来更加有效了。
“我压下了我的怀疑和不安,开始把前后一个个疑点用红线联系起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副虽有缺憾但却可以看出来龙去脉的图画。其中,老岳如何开启这些档案,又如何封好,以及如何找出它们,颇费了一番思量。这个问题解决后,就遇到新的问题,他们为什么害怕老岳的尸体出现在档案库?又是如何在三个小时里把尸体掩藏了起来?这些问题我是分别从小岳和吕副部长的谈话中得到线索,然后进一步观察得出了结论。
“从小岳的谈话中,我听出老岳在发现问题的时候,决心通过组织解决问题,这反映了他信任组织,也反映了他的无知。要知道,他无论告到哪一级组织,哪怕是透露一点点信息,那么根据中共的组织原则和他们那张网的运作规则,组织部吕副部长都将是最先知道的。他如果知道了老岳在干什么的话,应该是最害怕尸体出现在档案库的人。尸体出现在档案库,不但会引来公安的调查,而且也会引起上级党组织的关注——这些关注和调查正好会暴露出老岳生前正在干的事情……。同时,我又从吕副部长的嘴里听到了档案库进水的情况,从而推测出他们在档案库挖掘了排水管道。你知道,防空洞的排水管道非常难挖,往往需要挖得很大,直接接到城市总排水管。这就是说,在那三个小时里,吕副部长指挥手下的爪牙潜入档案库转移了尸体,或者就地把尸体放在排水管道里——但不管他们放在什么地方,在我们发现排水道的秘密后,如果要追查,肯定可以找到尸体……”
我说累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海鹏,虽然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密室失踪案,接连破译了‘滴血的档案袋’和‘恐怖档案’,发现了那张‘网’,但我的脑袋却没有忘记那两份出现在死亡现场的‘神秘的档案袋’……在这里我又走了弯路,实际上也是被你误导了。我至今还相信你的档案袋也神秘失踪了。你多次让我把你的档案袋和出现在建设厅长尸体旁边的档案袋联系起来……。现在,我才知道,那完全是两回事,你偷出了他们的档案袋,你的档案袋却也同时失踪了。我想,你大概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的档案袋在哪里了,是不是?”
说罢,我死死盯住夏海鹏,他也愤怒地回瞪着我。
“姓吕的副部长看到是你经手这个案子时,心中就有些害怕,毕竟你是那个毛头毛脑的堂吉柯德,曾经挺着没用的长矛刺向他们那张大网。为了在关键时刻制住你,他抽走了你的档案——这件事情在案子第一次关闭时,你见到他们的时候就知道了,你预感到你完蛋了,他们再次抓住了你的档案,你的鸡巴,而且这次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这也是迫使你使用‘神秘的档案’这一招的主要原因,好在你早就有预感,预先使用自己的风衣偷出了一些贪官污吏的档案袋……”
“杨子,我真该把这神探的称号给你呀,你简直是无所不知,佩服,佩服,老同学!我就乘你说累的机会,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为什么对这些没有看到的事情了如指掌 ,却对着镜子认不出自己呢?”

                          五十一
       
夏海鹏抓住这个机会,大声地说:
“你认识自己吗?杨子,也许旁观者清,我比你更加了解你自己吧。你声称爱国,却跑到国外去。这就像你自称相信真爱,却不肯结婚一样,你当然有你的理由,什么看多了不幸的婚姻,见太多结婚证成了把不幸的人系在一起的绳索,说什么,你要追求那种仅仅靠爱就可以维系一生的爱情——我靠,到今天,你不还是孤身一人?中国大陆经济发展热火朝天,富人如雨后春笋一样直往外冒,中国的神五神六都上天了,你却只看到腐败、贪污和贫穷,请问,世界上总得有穷人,中国那么多人,不穷如何统治?都富有了,都来上网看书读报纸,都来要求自己的权益,那么我们这些靠自己的努力靠刻苦奋斗脱颖而出的精英的利益和特权又该放到哪里?——杨子,想一想,你能住四星级酒店是因为我在公安厅工作,我现在当了厅长,从明天开始,我就可以安排你住最好的五星级酒店!这一切,不正是我们十年寒窗苦读的结果?老同学,人生不就是那么回事!该享受时就享受,而且我们当之无愧呀!”
“不要再不现实了,不要再义愤填膺了,不要再和自己过不去了。你干的事情——写文章揭露贪污腐败,到处奔走维权,主张限制消灭绝对权力——或者你所说的事业,少了你一个,照样有人鼓捣。你又何苦把自己弄得痛苦不堪呢?你回来写一些歌功颂德的文章,我介绍你认识一些家乡的父母官……或者你回来做生意,我入股,保护你,支持你,我担保你两年赚一千万——社会发展有其自己的规律,犯得着我们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更何况,社会就是按照你呐喊奔走的方向发展了,你又能得到什么?老同学,看看前苏联,在人民的呼声以及众多思想自由和精神独立的自由知识分子的呐喊下,土崩瓦解了。可是,那些从精神上推翻这些体制的人今安在?自由的俄国的第一个总统是共产党的市委书记,第二任总统却是专制独裁政府的克格勃特务!嘿嘿,说不定,在你们的呐喊下,我们国家真的没有贪污腐败了,也实现了中国式的民主了,摇身一变成为民意代表和民选领袖的还是我们这些人,而你,很可能沦落到沿街乞讨……
“老同学!不要以为自己无所不知!你的问题就是胡思乱想。我很不理解,在一个具体的案子中,你能够看清事实,可是对于整个现实世界,你却执迷不悟!”

                          五十二

“谢谢你,海鹏,你还是让我把话说完吧!”我疲倦地打断他的话,我害怕再过一会,自己没有了说话的勇气,也失去了说话的力气。“海鹏,不愧为老同学,你了解我一点也不比我自己了解得少。我也不隐瞒你了,我确实迷失了自己,认不清楚自己了。如果有机会,我会向你请教的。但是今天,我们先不谈这个,我们在谈事实,在谈一件具体的事,我们在破案!”
我喘了口气,接着说:“其实我并不是无所不知的,我是说在这件案子上,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所以,我下面要请教你。海鹏,就在我告诉你‘密室失踪案’告破的那天晚上,你好像确实很兴奋,我们还开瓶庆祝了,你还告诉我,明天一早你就要去挖掘尸体揭露真相,把吕副部长绳之以法——你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我盯住他,他脖子都红了,却不肯开口。
“come on!老同学,你连自己鸡巴的故事都告诉了我,到这个时候还有必要隐瞒吗?”
夏海鹏耸了耸肩膀,叹了口气,说道:“好,我告诉你!”
之后,他喝了一口水,慢慢地说道:“我其实没有改变主意,只不过是改变了方法。因为,你显然还没有完全弄明白,以为我在破案。其实不然。几乎从一开始,我就在找机会抓住吕副部长,他是老岳所说那个网中的主要人物,可惜由于他自己的档案袋存放在中央组织部的档案库,老岳没有发现这一点。可是,我知道。我要用这个案子抓住他,报复他对我的不公正。
“杨子,那天早上,我确实带着大队人马前往组织部。到那里后,我一眼看见组织部梁主任站在档案室门口,失魂落魄,我心中暗暗高兴。他谦卑地走近我,低声说,吕副部长请我到办公室去一趟。我正要发火,准备派人去抓他,梁主任神秘地说,部长想和你讨论你档案的事——
“于是,我强压下怒火,来到吕副部长办公室,他坐在那里,好像老了十岁的样子,我心中说不出的高兴。等到房间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他请我走近他的办公桌旁边的凳子坐下,这时候,我注意到他手里正把玩一个鼓鼓朗朗的档案袋——我知道,那就是从档案库神秘失踪的我自己的档案袋……”
我紧张地听着,只听夏海鹏的声音继续响着。
“我看到自己的档案袋,心中不是滋味。这时,吕副部长开口了,‘我还有多长时间?’我知道他问我,我准备什么时候给他戴上手铐,我说:‘你还有十分钟。’他点点头,说道:‘夏海鹏同志,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你逮捕我,那么明天这个位置上就会有另外一个组织部副部长,他手里将会拿着我现在手里的这份档案……你还有第二个选择,那就是客气地和我说再见,然后带着你带来的那群警察悄悄离开,不要影响我的工作,你知道,我正在研究眼前的这份档案,我准备把里面不太顺眼的材料全部抽掉,然后考虑恢复档案袋的主人的处长职务!夏海鹏同志,’他说到这里,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我给你九分钟时间考虑——’”
夏海鹏说到这里,好像重新回到了当时那一刻,他垂下头,一副思考的样子。
“哎——”我叹了口气,“如果说我一点不同情你,那是假的,老同学,吕副部长给你的选择很明显,你就是把他抓了,明天在他那个位置上出现的照样是他们那张网中的人。到时,他们还不定怎么玩弄你呢——你就像是落于人家手里的鸡巴,怎么搓揉都可以,人家抓着你的档案——”
“谢谢你理解我,”夏海鹏抬起头,眼圈有些红,“谢谢你理解我,杨子,你以为我真是自甘堕落吗?我是没有办法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一步不慎的话,就会万劫不复。对于那些得罪了权贵,又不在他们的那张腐败的网的覆盖范围之内的人,那个体制比绞肉机还要残酷,我们会体无完肤,甚至会死无完尸的!”
“是吗?公安厅副厅长!”我冷冷地说,“我还有两点不太明白,第一,他答应立即恢复你处长的职务,可你现在是副厅长!第二,现在看来,你终于进入了那张网,这就是说,你不但不会体无完肤,而且会一直爬上去,很可能在死的时候覆盖上一面鲜红的国旗——但是我想知道,老岳的尸体呢?老岳那被拖进排水沟的尸体呢?”
夏海鹏看到实在无法躲过我的眼睛和追问,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给他十分钟时间,他讲话占用了一分钟,然后又给我九分钟时间思考——我足足用了五分钟时间,这时候,我们两人的衣服都汗湿了。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我冷笑着说:‘我忘记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了尸体,不过还没有挖出来……’我的话音未落,吕副部长好象要休克似的。要知道,尸体一旦出现,法医就可以确定死亡时间,那么吕副部长曾经公开说自己在老岳失踪后见到过老岳的证言就把他陷入杀人犯的境地,他到时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后来怎么样?”我忍不住催促他,几乎是明知故问。
“他当然没有休克过去,他又想了三分钟,在我的档案袋上重重地一拍,喊道:‘听着,我将尽最大努力,不是恢复你的处长职务,而是破格提拔你当副厅长!怎么样,还需要时间考虑吗?’”
“他怎么有权力提拔你当副厅长?”我惊呼了一声,但随即想起了那张网,也就明白了。
“我知道他能够办到,而且,以我的业务和工作能力,我当之无愧!”夏海鹏满脸痛苦地说,“我本来该得到的职位,不得不用这种方法得到,我好受吗?”
他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但你至少比那个至今还躺在下水道里的老岳的尸体好受得多!”我悲愤地说。

                           五十三

我悲愤得几乎要放弃了,夏海鹏的话也不能不让我反思——我是不是想得太多而真的认不清现实了呢?
我总是要在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事情中寻找意义,寻求思想,这是我在写东西的时候经常神游事外的主要原因,也许正是我人生的主要问题。
我坚信,人和动物不同的就是思想,正是这点不同,所有的没有思想的动物才成了我们这些会思想的人的盘中餐。如果人不再思想,那么就很可能成了那些暴君、独裁者和利益集团的盘中餐。
这就是为什么虽然一直想不出什么名堂,我却仍然一直苦思冥想,不敢让大脑休息。当我看到任何事情的时候,我都要给它意义和思想。就连看到一个石头,我也在思考,它有什么意义呢?思想又从何而来呢?这种搞法让我自己也很痛苦,也很无聊,但是谁让我们是人呢?
有一个伟人突然不想做人了,竟然羡慕起动物来,他说,我愿意当一头牛——要知道,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可是牛奶呀……可是我们人呢?喝的是牛奶,拉出来的却是大便。于是,我就认为人必须也能拉出思想,才能够把我们和动物区别开来。至少我可以自豪的说,我喝的是牛奶,拉出来的是大便和思想!

                          五十四

“我总算明白了,你们达成了交易,然后你就撤走了干警。”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因为只要一挖出尸体,吕副部长就在劫难逃,那么他承诺你的副厅长职位也就泡汤了。”
夏海鹏抬起了头,擦干了眼泪。说:“杨子,你已经知道了所有事实,还想怎么样?”
“不错,我知道了事实,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思想——这些天你的良心睡着了吗?”
“杨子,你和我讲什么良心?这些年,我在广南省孤军奋战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在那里写文章写书高谈改革民主和反对腐败,那么请问,你抓了几个贪官污吏?你写那些玩意有什么用?你去打听一下,全国公安干警又有哪一个比我抓的贪官更多,破的腐败案子更多的?”夏海鹏说着说着就激动了,“可是,看看我,我受的委屈又有谁知道?你是否知道,在这里,就算我两肋插刀,为民做主,又能怎么样?一旦共产党开除我,一旦我失去了工作,最先抛弃我的正是那些被共产党洗过脑的所谓‘人民’!人民是麻木的,是生来就被统治的,不管你承认与否,这是事实!这些年,我反贪反得手软,结果职务丢了,前途暗淡,甚至连养活家小都成了问题,有一个‘人民’出来给我主持公道没有?……杨子,这些你知道吗?你的良心又到哪里去了……”
我把汗湿的手伸进口袋,摸着那几张纸,心中思忖着。
“杨子,你想怎么样?把老同学送进监狱?还是把这事情在互联网上写出来——我知道,你在那里有一群读者。” 夏海鹏说到后来,声音中露出了担忧和害怕。我还在思考。看到我犹豫不决,他继续说:“我可以不当这个副厅长,但你想想,这个副厅长一定还有人当!”
夏海鹏这最后一句话,说似无意,却让我听起来异常沉重。我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可是,你利用了我!我可以对贪污腐败睁只眼闭只眼,但我绝对不会去同流合污——这是我做人的底线。可是现在,你却利用了我,让我为你加入那张腐败的网出力,让我违心地干了我最厌恶的事!”
“对不起,杨子,我没有办法了。这些年在官场,因为反贪污的缘故,我落得孤立无援,举目无亲。只有你什么也不怕,愿意帮我破案。没有你,我也破不了这个案,我的一切都是你帮的。”
“哼,”我哼了一声,把口袋里的材料掏了出来,这是在我感到被夏海鹏利用后,用了两天时间得到的资料。
夏海鹏抓起那几张纸盯了一会,脸上微微变色道:“这是——“
“我已经决定不告发你,你放心,老同学。我不告发你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你手里拿的银行记录。当我发现被你利用后,我非常困惑和气愤。我想知道自己帮助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一度怀疑你本身就是贪官污吏。于是我使用自己的方法,收集了你所有的银行记录,这些记录就在你手上。你很幸运,如果这些记录显示你是个贪官,我早就告发你了,现在坐在你对面的就是法官了。第二个放过你的理由,正如你刚才所说,那个副厅长的位置总得有人坐。了解了广南省的情况后,我敢肯定,不管是哪个人去当那个副厅长,肯定比你更糟糕!”
“谢谢!”夏海鹏说出这句后,松了口气。随后,他把自己的银行记录折了起来。
“我还没有说完,海鹏,”我说,“除非我改变了自己,否则,我一生都会为帮了你这个忙而不安,我指良心不安。所以,我还没有说完。”
“说吧,杨子,只要能办到的,我都会答应你。”夏海鹏从我口气里听出了我要提条件,先答应了下来。
“我没有什么条件,或者说,我没有什么物质上的条件。”说着,我眼睛盯着夏海鹏。“但我也不想自己的良心不安。不错,正如你所说,我一辈子只动嘴,也没有什么实际的行为,可是,毕竟我也没有干过让自己良心不安的事。除了这次!我知道,如果我告发你,或者在互联网上揭露你,我某方面的良心会得到安慰,但另一方面,我出卖了最好的朋友,同样不会得到安宁……”
夏海鹏感激地看着我,脸上显露出焦急。
“有一个办法,只有这个办法能够让我的良心平安。而这个办法只有你能够做到。”
夏海鹏焦急地看着我。
“你必须让我永远相信你,今天我帮过的人不是一个贪赃枉法的贪污腐败分子,他也不会把手中的权力变成存折上的数字!”我说着,故意朝他折起来的银行记录扫了眼。
夏海鹏稍微楞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苦笑了一下说:“看起来,我没有选择。”
是的,这样我良心才能够平安。以夏海鹏的聪明应该明白,既然我可以得到他的银行记录,那么,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能够知道他是否是贪官。这就是说,他虽然当上了公安厅副厅长,加入了那张网,但始终有一双他搞不清有多锐利和厉害的眼睛在监督着他今后的所作所为。
我们又默默地坐了一会,他站起身,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两人脸上都充满了悲哀。是的,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面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两个朋友今后不会再见面了,更没有机会讨论隐藏在心底的秘密了。
“我舍不得你!”他先开口的。
“我也是!”我说,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没有选择。”他说。
“我知道。”我说。
“但你有选择,杨子,”他说,“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生命有限,生活就是这么回事,何苦那么辛苦那么累呢……我说过,你有选择!”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即将永远分别的老同学要说什么。
“杨子,我现在掌握了一定的权力,如果你愿意,回来广南省,和我一起发展,共同打拼。不管你做什么生意,我都可以通过关系帮助你发财,最后,我们可以先富起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相信我,我看得很清楚,要就是共产党下决心让人民来监督自己从而消灭贪污腐败,要就是人民起来把他们消灭——不管哪种情况,时间都不是那么充裕了。我们必须抓住这最后的发财机会!老同学,你清醒一点,从自己的思想中自拔出来吧,回到现实!”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脸上突然露出红光和希望的老同学。
“杨子,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我现在可以转身就离开,从今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如果你发现我贪污腐败,你随时揭发我,我最多过以前那种清贫生活。但如果你不知深浅,继续写文章揭露阴暗面,危害了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光辉形象,那么我也会奉命行事,抓你归案!当然,你还有第二个选择,让我们重新开始,抓住机遇,走上我们两人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光明大道……好,杨子,我的老同学,现在是你做决定的时候了!”

                          五十五

后来我一直做着一个噩梦,或者说我以为自己在一个噩梦里。
在梦里我依稀听到一个尖细如太监的声音在我脑袋内说:“醒醒吧,杨子,清醒过来吧……你已经走投无路……”
仿佛要验证自己的威力,那声音在我大脑中乱串,让我的鼻子不通,让我的喉咙干涩,让我的眼泪从眼角渗出——我拼命地睁开眼睛,从噩梦中醒来……
然而,醒来的我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床上……我举目四望,黑暗中我只看到点点鬼火仿佛天际的星星——原来我在一个乱坟场,我出了一身冷汗——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坟墓突然张开了,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传出来:“你已经无路可走,但你有选择,爬进来吧!”
我定睛一看,那坟墓竟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档案袋……我落荒而逃……
我跑呀,跑呀,快得不得了,只感觉到周围的鬼火像太空飞行时擦身而过的星星。跑着跑着,我突然摔倒了,我感觉到心脏和脑髓一阵剧痛——当我挣扎着爬起来时,我才发现眼前是另外一番景象——原来,我刚刚在做梦……
这里的空气新鲜,天空湛蓝,太阳是温柔的,月亮静静地躺在太阳旁边,树木好像象牙雕刻的,清风好似透明的固体在树梢上嬉闹,大地竟然一尘不染……我在哪里?我默默地问自己。
一个温柔如细雨的声音突然响起:“你在虚拟世界里,在这里你才是一个真实的人……”
真实的人?我摸摸自己的血,滚烫的,我抚摸了一下心脏,跳动着,我又用指头探了下大脑,还有微弱的思想……
真实的人!可我到底是谁?我们又是谁呢?
我很迷茫,我感到,不是在这迷茫中爆发,就是在这迷茫中死亡!

——完——

杨恒均《百日谈》之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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