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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谋杀案

                               一

黎海是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也是在全国公安系统颇有名气的神探。
广海市是中国最早开放的沿海成市之一,常住人口五百万,加上流动人口,总人口不下七百万,具体数字却从来没有哪个部门掌握过。在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里,几乎每天都有几十起恶性事件发生,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弄得缺胳膊断腿是稀松平常事,死人大案也时有发生。然而,这些涉及到人命的大案都很少能够引起市刑警大队队长黎海的兴趣。
身高不到一米七,但体魄健壮的黎海从小练南拳,并立志要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大学毕业后主动联系分配到和专业相差甚远的公安局刑警队,三十五岁时已经是全国闻名的神探,三年后的今天升职为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
他是福尔摩斯迷,他感兴趣的是好莱坞大片里那些看到最后才让你恍然大悟的侦破片,他看“纽约警探”、“犯罪现场”、“法律和秩序”以及各种美国谋杀侦破电视剧时,往往能够找出剧中的十几处破绽。对于那种时刻挑战警探智力的个案,他很向往。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案子往往让人失望。他想也许这是在中国,连命案也具有中国特色,不是当街打架斗殴失手杀人,就是二奶向大婆脸上泼硫酸,或者入屋抢劫碰到屋主厮杀一番等等,很少有美国那种高智商的蓄谋杀人。
作为神探,黎海心里多少有点遗憾。他常常私下把西方的一些谋杀案包括电视电影上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谋杀事件搬到中国,然后把自己当成这些虚拟案子中的主角神探推理一番……
这是最叫他感到不安甚至惊恐的。由于中国和西方社会结构、人口组成以及公安破案的技术能力的差异,他不得不承认,如果那些智力犯罪发生在中国的话,他这个所谓的“神探”也将会无能为力。而且,他本能地认识到,那些高智力的蓄谋犯罪和杀人如果出现在中国,那么极有可能引起恶性循环,以致一发而不可收拾。毫无疑问,那将给中国社会带来致命的打击。所以,作为一名无处显身手的神探,他对中国罪犯的水平太差感到一丝遗憾,而作为一名维护社会治安的人民警察,他则感到庆幸。

这些年,他已经很少亲自处理刑事案件,特别是两年前成功化解了一起挟持人质事件后,他越来越多的是沉湎于下面分局上报来的材料里。每天平均在十几份文件上批示,口头指示就更多了。
两年前那起人质劫持事件给他造成一些冲击。
当时,市第一医院里一位外地民工持刀劫持一位护士,嫌疑犯用锋利的刀锋抵着护士小姐脖子上的大动脉,要求和院方以及市政府对话。黎海赶到现场代表市府出面和嫌疑犯对话。
劫持犯情绪很不稳定,持刀的手颤抖得厉害,被劫持人质的脖子已被锋利的刀锋划出了两三道血痕,情况非常危急。由于嫌疑犯背靠收发亭,三面有掩护,前面又被护士的身体遮挡住,稍后抵达的狙击手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黎海按照嫌疑犯的要求,把自己的枪卸下来放到地上,又把外衣脱掉,然后一步步向嫌疑犯靠近。在将近十米的距离停下,他从嫌疑犯汗水和泪水模糊的脸上看出他顶多只有二十二三岁。他声音轻柔地劝罪犯平静下来,并询问他有什么委屈,答应他只要他提出来,如果合理,他作为刑警大队队长愿意帮他。那嫌疑犯好像看到了希望,声音哽咽地断断续续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黎海穿着单薄的内衣竖着耳朵听了十几分钟才算弄明白。原来这个民工和他的弟弟从西部农村来广海市打工,几天前,他的弟弟在路上被车撞伤,心脏受到严重损害,送到医院已经人事不醒。医院急救部替他弟弟止了血,稳定了伤势,但如果要动手术进一步治疗,则必须先交押金和部分手术费。
这位哥哥把兄弟俩一年打工的钱全部拿出来,又打电话回乡下借钱,加上一些民工兄弟的捐助,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一万五千元,离医院要求的七万元首付款差太多。在这种情况下,医院没有办法进行手术,弟弟的伤口一天天严重,生命垂危,医院发出了请他们出院,另想办法的通知……
“我…我要…我要他们救我的弟弟——”那个劫持犯声音颤抖地喊道,“只要能救我弟弟,要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死也可以,否则我就……”劫持犯说着,手中的刀子颤抖得更加厉害。
黎海判断罪犯由于紧张和困倦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这时如果强攻,虽然有可能伤害人质,但成功的希望很大。再说,公安部早有指令,除非国家财产和人民生命受到严重威胁,否则不能以答应劫持犯来化解危机,哪怕是表面答应也不行。黎海很理解,公安部考虑的是社会影响。
然而,黎海当时却犹豫起来,这主要是小小年纪的劫持犯提出的要求让他下不了决心。劫持犯提出的要求是“救我弟弟”,这个要求听起来很无辜。——再说,如果强攻,劫持犯有可能割断女护士的喉管,如果答应他的要求,则可以救他的弟弟,同时又保人质平安。
他没有下达预先约好的强攻的暗示,他决定稳住劫持犯,答应他的救人要求。
那年轻的劫持犯听到面前的领导答应自己的要求,肌肉立即松弛下来,不过随即又紧张起来。他显然是半信半疑,他声音沙哑地提出,要求院方也做出承诺,并要求立即进行手术。
黎海转身请医院负责人过来,院长是一名花白头发的老者,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两人低头商量了一阵,之后,都抬起头,黎海有意提高声音对院长吩咐,“照他说的做。”
然后,他转向劫持犯,继续用交谈控制着嫌疑犯的情绪,这时,身穿内衣在凉风中站了一个多小时的黎海感觉到自己在嗦嗦发抖。
劫持现场僵持了四个小时的时候,情况出现变化,几个小时的高度紧张和对峙让年轻的劫持犯陷入崩溃的边缘,声音颤抖地说:“手术完了吗,我要见我弟弟,我要见我弟弟……”
过了好一会,穿着白大褂的院长再次出现在黎海的身后。他说,手术已经结束,是他亲自主刀的,一切情况良好,不过,病人手术后弱不禁风,自然不能出来见他的哥哥。
劫持犯听后喜出望外,大声喊:“我弟弟有救了,你们不让我们出院啦,我弟弟好了?”
黎海连连点头,又加重语气保证,而且提醒劫持犯遵守自己的约定,不伤害那个小护士,他特别加了一句:“你刀子下的那位护士小姐的哥哥也在等她妹妹……” 劫持犯嘴巴喃喃道:“谢谢你,你向我保证的,我的弟弟有救了,我不会伤害她的,我……”
然后,“哐当”一身,刀子掉在地上,嫌疑犯放弃了,他慢慢瘫软在地上。这次劫持人质的恶性事件圆满解决,代价是公安局副局长黎海患了场小感冒。
嫌疑人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劫持人质,威胁人质生命安全并造成一定程度心理伤害,也造成严重的社会影响,劫持罪名成立,法院判他有期徒刑十五年,罪犯向律师表示放弃上诉,但提出一个要求,希望能够见一下当初和自己对话的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的黎海。
黎海没有去见罪犯。罪犯在正式宣判入狱前,在法警的陪同下,到医院的太平间看了弟弟最后一眼。

那次黎海感冒了,一般来说他感冒时只是拼命喝水,不吃药。但这次他转到市第一医院,开了些药后,他犹豫了一下,走向院长办公室。
院长刚刚穿好白大褂,正准备出门。看到黎海,微微点了点头,说他正准备去手术室。
黎海点点头,打量着院长,这是一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老者,威严中透露出慈祥,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了,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特别吸引人。院长看了看墙上的钟,转身给黎海倒了杯水。
“他的弟弟还是没有救过来?”
院长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我以为救过来了……”
“伤口发炎,大面积感染……”
“手术引起的?”
“手术?”
“不是做了手术吗?”黎海掩盖着内心的不安。
“没有做手术,没有押金和预交款,又没有人赞助,这样的手术医院负担不起。”院长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
“我……还以为做了手术——毕竟是救人一命,我们当初答应他哥哥的……”黎海声音有些低沉,好像在回忆当初的情景。
“我们当初答应他哥哥是为了解救人质,你们公安局又没有替他缴费。” 院长冷漠地说。
黎海点了点头,准备告辞。院长说,等一等,我送你吧。
走到走廊,院长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提议,“我带你经过外科门诊吧。”黎海没有问为什么。
到了外科门诊,他知道院长为什么带他来了。门诊走廊里排满了病人,急诊观察室里人满为患,病人的呻吟声和家属的电话声响成一片。“你知道吗?”院长淡淡地小声说,“这些在观察室里的病人都是生命受到威胁的,但我们无法把他们送到住院部或者手术室救治,为什么?因为我们在等他们的家属筹钱,他们必须交押金和预付费,否则,我们不能收下他们。而他们中部分伤者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就算不死,也会落下终身残疾。”
黎海有些吃惊,但没有表现出来,他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
“我,” 院长声音低沉地说,“刑警同志,我们两人的工作有相似之处,每天都面对生与死的抉择,你为了保护好人的生命而不得不逮捕甚至杀掉坏人,而我则比你面临的选择要艰难得多。我不得不靠金钱来选择救哪一个,放弃哪一个。不了解真相的人指责我,说这些死亡都是医院只认钱造成的。可是,你应该能够理解,如果我们不等病人家属拿钱来才治疗的话,医院早就倒闭了,还谈什么救死扶伤?再说,如果病人的家属可以靠刀子逼迫我们医生救他们的亲人的话,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早就被砍杀一光了。那位做哥哥的用刀子挟持人质强迫我们救他弟弟的时候,医院等待救治的病人还有二十个,其中有七个交不起钱,如果我们只选择救那位用刀子说话的哥哥,就太不公道了。”
黎海离开时,院长伸出手和他握手。黎海感觉到院长的手比他的脸还要冷峻,凉冰冰的带着一丝汗水。黎海很快抽回自己的手,好像老院长手里握着手术刀似的。

                           二

黎海感到有些不安,作为市公安局的副局长兼刑警大队的队长,他用不着院长来教育他认清现实。但黎海确实没有想到医院面临的这些具体问题。回到公安局后,他调来档案,结果发现,过去两年,广海市各个医院都发生过类似的恶性事件。至于亲人死在医院或者医院门口,家属撒泼甚至抬尸“闹事”的情况就更多了。所以,在以后看各分局上报的文章中,他都会特别留意和医院相关的刑事案件。
处理完这件案子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黎海眼前总是浮现那个哥哥泪眼模糊的面孔。当时,他刚刚看过一部美国的大片,是黑人影星丹佐•华盛顿主演的。影片中,华盛顿七岁的儿子肾脏衰竭,必须进行器官移植,否则就死定了。但这个黑人没有钱,医疗保险又不负责支付这种高昂的手术费用。于是,在儿子的生死抉择面前,这位黑人父亲做了选择。
他决定用自己的自由甚至生命来换回儿子的生命。他取出武器策划了一起劫持医院的犯罪行为。他占领了医院,把一些病人和医生劫持为人质。然后提出要求,必须给他的儿子动手术,否则,他开始杀手上的人质!
经过一系列谈判,直到他从闭路电视上看到心爱的儿子获得了新器官,这位父亲才乖乖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影片揭露了美国的医保制度和穷人就医面临的困境,这让黎海心里好受了很多。这说明,穷人看病难的问题不但中国有,美国也有。
黎海突然想,那位劫持护士的哥哥是不是受到这部影片的影响才铤而走险的?这部片子虽然没有正式进口,但翻版的光盘地摊上到处有卖,录像厅也都放映过。影片虽然讲述一起犯罪,然而,任谁看过后,都会对“罪犯”充满同情,甚至把他看成英雄。在这些影片里,冒着生命危险参与破案的警察不但是配角,而且往往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不近情理的可恶。
看起来,我们国家在引进外国文化音像制品时确实要注意,我们国家自己在新闻报道和舆论引导上也需得有中国特色。黎海想。他是从一个有社会责任心的公民和一名有经验的刑警警察的角度出发思考这个问题的。中国人口多,成份复杂,素质又特别低,如果受到不良新闻和舆论的误导,那么那些犯罪分子会聪明起来的,而且会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到时,遭罪的是社会和普通大众。

然而,对犯罪学有着深刻研究和几近变态的偏好的黎海还是忍不住暗中设想各种不同的场景。那天如果那个哥哥再坚持一会,或者要求装设闭路电视观看弟弟手术经过的话,他的弟弟是否就可以救过来呢?他的弟弟无罪,而且救人也是正义的,一旦他的弟弟成功进行了手术,那么哥哥就算犯的罪再严重,也没有人能把弟弟怎么样了。
没有经验而且幼稚,黎海想,不但无法挽救弟弟的生命,连哥哥自己也把十五年的青春葬送了。想到这里,黎海不觉长吁短叹。这时,突然一个念头蹦进他脑海里……
如果自己是那个哥哥的话,身无分文,眼看自己的弟弟就要死去,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迫使医院和政府甚至社会为救自己弟弟的手术买单呢?
这个想法突然把这位人民警察置于罪犯的位置来思考,让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在破案中把自己放在罪犯的位置设身处地思考往往决定一个案子是否能顺利侦破。也是判断一个刑警干部是否称职的关键。当然最关键的是,替罪犯思考的时候既不能低估罪犯的智力,也不能高估,只有和罪犯想到一起去的话,才能够顺藤摸瓜,抓到罪犯。问题是,黎海在这个时候的思考,往往和工作中的破案没有多少实际的联系,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并不是在替某个案子中的罪犯设想,而是把自己作为罪犯来思考了……
我绝对不能那么傻!他默默地想,如果我是那位哥哥,如果我的弟弟等着我拿生命去换回他的生命的话——
不要向医院交一分钱,好不容易筹到的一万五千元无济于事!最好用好不容易借来的一万五千元到邻近的深圳买一支带消音器的狙击枪,那里的黑枪市场上,除了打飞机的手提导弹发射器,什么枪都不难买到……然后,带着这支可以远距离射杀目标的枪,我——不,是哥哥,哥哥回到了广海市。
哥哥给广海市人民政府写了一封匿名信,信的大致内容是:“人民政府,这封信是我的最后通牒,如果在24小时内,广海市各大医院不开始同时治疗那些没有钱交费的病人的话,我将每天杀一个广海市的市民,直到你们开始救人……而且,三天后,也就是在我杀了三个人后,我将把事实真相公布于众……”
怎么办?如果哥哥这样做了,那么这就是广海市建市以来最肆无忌惮的谋杀,也是一场以人命为赌注的智力竞赛。作为劫持犯的哥哥不再是用小刀劫持了一个女护士,而是用一支暗杀枪或者更加厉害的——恐惧——劫持了全城民众。案子一旦曝光,广海市将成为全世界的焦点,而这个焦点中的焦点,毫无疑问,就是有神探之称的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黎海。
广海市正规医院就有十八家,每天因为无力缴付费用而不得不在医院耗着或者拖回家的伤者、患者就有几十人,且不说那些等在医院走廊外不死不活的、家属正在筹钱的伤病号。再说,广海市政府也不可能接受要挟做出妥协,中央也不会同意。于是,罪犯开始每天杀一个人。唯一能够阻止他杀人的只有黎海了。
于时,沉思中的黎海突然叹了一口气,心情轻松了许多,脸色也从荫翳变得开朗。因为这时的他,已经从设计出如此歹毒的罪犯突然成为一名神探。
但破案又谈何容易。这名神探的脸色又慢慢凝重起来。
广海市仅仅流动人口就多达两百万,这两百万人口几乎都没有登记,这在西方例如美国等国家是无法想象的。西方人有迁移居住的自由,但他们每到一个地方,无论是办驾驶证、租房或交水电费,都立即有了固定的登记。可是在广海市,出租屋不下50万套,真正登记身份的,不足百分之四十。在茫茫人海中,如何找到凶手?而最主要的是,茫茫人海中,如何保护受害者?谁是受害者?按照匿名信,广海市所有的民众都成了被劫持者,那个凶手也在这些人中,只要他的目的没有达到,他就可以随时出手杀人——太可怕了。
可以从凶手的动机着手。凶手逼迫政府为出不起钱的病人买单,那么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那些出不起钱的病人家属中的一个。虽然也不能排除有人见义勇为,但以这种杀人的极端方法见义勇为实在少见。然而,就算是能够判断凶手和无钱医治的垂死的病人有关系,也不是一下子能找到的。毕竟广海市无钱医治的病人实在太多,如果算上郊区农村的,那就更多了。话说回来,如果这个数量不是那么巨大的话,每年GDP都以双位数上升的政府也许早就把这问题解决了,还用等到罪犯用枪杆子劫持人民的政府为人民治病吗?
但最感棘手的还在后面——那就是罪犯要公布事实真相。如果罪犯一旦开始杀人,政府又没有答应他的无理要求,公安局也没有能够及时破案的话,那么罪犯公布事实真相将对广海市,不,对整个中国政府造成无法挽回的恶劣影响。
正在进行一个人激烈思想斗争的黎海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首先,罪犯开始杀人,那么任何小道消息都会造成广海市市民的恐慌;其次,只要罪犯没有被逮捕归案,政府根本无法辟谣。恐慌中的市民甚至会把本来存在的那些命案也算在政府的无能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生活在恐惧中的市民慢慢接近真相,他们将最终认识到犯罪的真正动机——为救人而杀人,为了迫使政府重视生命而枪杀生命——可怕的是,这种做法无疑在绝大多数普通民众心理产生别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在犯罪心理学中很普遍,民众将慢慢对罪犯产生同情,这时如果政府妥协,民众会认为罪犯替广大的穷人造了福,如果政府继续强硬,民众会慢慢产生反感。最后,罪犯很可能会成为为民请命的中华英雄……
那么我将是什么东西?一心抓住罪犯的公安警察又是什么?

黎海从沉思中猛然惊醒,浑身出了一身冷汗。如果罪犯用每天暗杀一个市民的方式迫使政府出钱救治成百上千的穷苦病人,并把中国穷人病死在医院门口的现状暴露于天下,从而成为民众心中的英雄的话,那我这个人民的警察,这个神探又算是什么呢?广海市的市民,全国的劳苦大众还那么盼望我尽快破案吗?如果我有一个亲人在医院里没有钱做手术而等死,我还会那么努力去破案吗?我……
谢天谢地!
好不容易从自己设计的困局中摆脱出来的黎海长长叹了口气,他得感谢中国的老百姓纯朴可爱,没有受到那么复杂的思想的污染。随后,他想起来,刚刚幻想的情景也是日本和美国好几本破案小说和侦探大片中情节的混杂。他暗中希望这些书和音像制品不要传到中国来。至少在中国公安有能力对付这些复杂的犯罪之前,不能让民众率先仿效。
从中国实际情况出发,对政治不是太感兴趣的黎海,也对中国政府牢牢控制新闻和舆论以及文化音像制品表达了一定程度的理解。
他支持严格限制电影电视中的暴力、色情,甚至对自己如此喜欢的破案小说也心存顾忌。这些小说都是无聊文人杜撰出来的,如果这些破案小说、侦探小说落到犯罪分子手中,那很可能会成为教科书。所以他虽然喜欢看外国的侦探小说,但并不为中国缺少这类书籍而遗憾。
他有个大学同学,以前写过几本政治类小说,后来宣称改写侦探小说,也就很自然地缠住他这位公安局副局长的老同学索取素材。黎海当然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推说自己经手的案件都非常简单,绝大多数是马路上的你争我夺,或者是邻里间的刀光剑影,没有什么阴谋鬼计,更缺少值得一写的让人拍案叫绝的蓄意谋杀。
那位叫杨子的老同学不肯罢休,但黎海也始终没有让步。两人吃吃喝喝不断,但只要杨子一问到广海市的某个案子,黎海就顾左而右言,对那些领导决定不公开报道的有可能造成社会影响的刑事案件,他始终守口如瓶。
让杨子想不到的是,最后找到他主动述说下面这个复杂的案情的正是他的老同学——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的黎海。

                          三

广海市第一医院劫持事件后,黎海受到公安部的嘉奖。但这之后,他沉寂了一段时间。他很少亲自出马了,毕竟类似的劫持人质事件也不是那么猖獗,很多时候,劫持事件僵持不到半个小时,甚至刑警大队人马赶来之前,罪犯就放弃了。
不过,每次在阅读公安部的通报和下面各分局上报的案情材料时,他总是比较留意和医院相关的案件。相对来说,医院是和刑警大队联系最密切的单位。很多受害人都被送到医院,或者送进医院的太平间。
有一天,他在看一份综合年度报告时,发现了一个疑点。
这个报告是年中统计报告,主要是统计广海市过去六个月的犯罪数据。统计报告经各科室审核后上报省公安厅,最后汇总公安部,作为我国犯罪率的统计依据。
黎海手里的报告就是过去六个月广海市重大刑事犯罪的统计,其中包括命案。开头黎海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无非是打架打死了多少人,肇事车撞死了几个,基本上都是冤有头债有主……但,他被几个数字吸引住。这些数字是从西成区公安分局上报的,报告说在过去六个月里,广海市西城区治安欠佳。报告中列举的证据是,这几个月,夜晚常有路人受到袭击,其中有四人死在城西医院,一人在送院途中不治身亡……
短短六个月,竟然有四个被袭击者送到医院后死亡?黎海心中一惊,他也不知道自己产生了什么样的怀疑,但既然疑由心生,他就不能轻易放过。

“遭受袭击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而死亡的案子并不少,你为什么把这几个单独列出来?”第二天在他的办公室里,黎海向刑警队分队长西成公安分局副局长小王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小王没有马上回答,他知道,眼前的黎海的每一个问题都是经过深刻思考的,这些问题也和你平时听到的截然不同。
小王翻了翻报告,努力回想的样子。黎海耐心地等着。
“全市因为打架或者被抢劫受伤而送到医院抢救的人不计其数,但你特别提到这五个,为什么?”
“是这样的,这几个情况有些特殊,他们都是在夜晚被袭击,匿名人打电话给医院,然后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的,而且,至今没有抓到凶手……”
“是这样,”黎海皱了皱眉头,想到,这样的情况倒不多见,看起来,有问题。除了一些抢劫伤人外,涉及那些死在医院的暴力受害者的案子基本上都会破案的,可是,短时间内,仅仅西成区一家医院就接受了四五个类似的受害者,情况确实有些不寻常。莫非出现了连环杀手……
想到这里,黎海心里咯噔一下。他当即决定放下手里的工作,展开调查。

第二天他就来到西城公安分局,并在当天下午前往医院调查。市局刑警大队和西城分局都很紧张,不知道黎海为什么突然对这几起袭击杀人案件如此重视。黎海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们。他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希望这次只是弄混了虚幻和现实,是自己杞人忧天了,另外一方面,他也为自己可能正在侦破一件连环杀人案而紧张。
案情并不难了解,大致情况如下:
六个月前一天深夜,110接到匿名报警电话,声称有人受伤。110赶到现场后,发现一个受伤者昏迷不醒,随后赶到的救护车把伤者送往最近的西城医院进行抢救。
这也是西城医院接到的第一个类似受害者。受害者是一名年轻的女子,伤口为左肋下一个小洞口,根据事后法医的鉴定,这个深入内脏的洞口为锋利的小刀造成的。
受伤女子在医院抢救到第二天中午正式死亡。由于死者身上没有钱包和身份证,公安怀疑是抢劫杀人。死者遇害前有性行为,并患有好几种常见的性病。档案上的补充材料记载:死者身份是在三个月后才被证实的,原来死者来自贵州农村,是个卖淫女。死者的父母久久没有女儿的音信,才找到广海市死者生前的姐妹。当然,父母看到的是已经火化了三个月的女儿的骨灰……
这起案子和后来接着发生的类似两起抢劫杀人案虽然引起西城公安分局和当时公安局刑警大队的重视,但由于毫无破案头绪,都不了了之。
在这种流动人口聚居的国际大都市,如果出现没有身份文件证明的无名尸体,公安局就算有再多责任心和经费都无能为力。要确定死者的身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由于这一时期还有类似的伤人杀人案件,所以几起案件之间的关联性被忽视了。
一个匿名电话,救护车,西城医院,急救,死亡……死者身体上出现的细细的洞口状的伤口,其中倒毙在一家私人旅馆床上的女子脑后被一根细长的棺材钉钉住,一样潺潺流血的伤口,一样没有身份证明文件……五个受害者中只有一名是男的,四名女子都是特殊职业者如三陪女,身体都多少感染性传染疾病,男的则是外地农村来的农民工。这些身份也是死后几个月才证实的……
其中一位受害者在送院途中的救护车上死亡,其他的都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其中有一名遇害者送到医院后抢救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死亡……
黎海很困惑,又查找了发生在本市的类似案子,结果发现只有这几起。这也就是说,受害者中没有生还者。

三天来黎海一直坐阵西城公安分局,他和小王一起四次到医院调查了解当时的情况,接触了十几位当事人,包括医生、护士甚至太平间的管理员。他调阅了过去六个月西城公安分局所有的刑事档案材料。
这期间,黎海的话越来越少,步子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沉重,眉头锁得越来越紧……当然小王比他更紧张,只是他紧张的是黎海的紧张,他感觉到自己当时办案有所疏忽。
三天后,黎海要离开西城回市公安局时,小王很是不安,他期待地看着仍然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的黎副局长。黎海也注意到了,离开前作了一些指示,其中包括对西城公安分局的批评。
“任何一个刑事案件的受害人都必须留下详细的照片,特别是伤口的照片,但你们没有做到,我看的那些档案照片都是站在一丈外拍摄的,这种情况今后要避免……”
“这几起案子都具有极其相同的特征,作案人应该为同一人,早该引起你们高度重视,上面接手的案子很多,经手的刑警又不是同一人,所以往往会看不出相同性。但案子都发生在你们分局,你们本来应该注意到这点的。如果不是这次看你们上报的统计数据,如此严重的案子可能就不了了之了。”
“所谓治安恶化,应该是那些打架斗殴和抢劫之类的,但这几件案子却具有系列谋杀的性质,不仅仅是社会治安问题……”
“区内流动人口的统计和登记必须加快,确定一个无名尸体的程序也要改进,这些你们思考,上面几个受害人的亲人找到他们的时候,见到的都是骨灰,不应该呀……这是我们的责任……”
“此案相关情况要绝对保密,你只向我负责,注意,这种案子未破之前,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记住!……”
黎海快速地说着,小王本来想记录下来,但根本来不及,只能连连点头。黎海摆摆手,表情凝重地坐进小车里。

终于出现了吗?
回到市局立即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的黎海默默地问自己。
终于出现了连环谋杀案吗?
黎海陷入深深的不安和沉思中……
中国社会治安并不好,在世界排名上比人均收入的排名还后,然而,好在中国始终没有出现西方那些耸人听闻的连环谋杀案。当然,中国也出现过好几次持枪匪徒流串几个省市杀人作恶的特大恶性案件,但那和连环谋杀有很大的区别。在这位神探的记忆中,中国的连环谋杀案确实很少,而且凶手能够成功杀死四人以上的更是不多。
但现在显然出现了,而且出现在他的辖区,他感到呼吸都沉重了——没错,他一直在幻想这样的案子出现,从而他可以大显身手。然而,当这样的案子真正出现在他的辖区,他却感到一种深深的罪责,倒好像这个案子是他凭空臆想出来,或者是从他的想象中走出来的一样。
不,不能这样,这对破案没有好处。他责怪自己,立即收拾心情,投入到逻辑的推理思索之中。
这几起案子为同一名杀手所为已经毫无疑问。虽然报警电话录下的声音不同,而且声纹分析后仍然无法判断为同一人的声音,但黎海知道,只要学会控制喉管里的声带而不只是仅仅装出一个声音,现有的技术无法辨认声音。
从模糊的照片以及公安分局敷衍的描述上仍然可以判断,伤口除了那颗棺材钉外,都为同一种凶器造成,加上这些案子都发生在西城区,而且受害对象除了一个男性农民工外,都是从事色情行业的年轻女子,遇害前与凶手发生了性关系,遇害后,凶手把死者身上所有钱财和文件都搜走……抢劫杀人?强奸犯?色情狂?变态杀手?——这些好像都沾一点边,但却让黎海觉得远远无法说明问题……
抢劫?从死者的钱财被搜走看说得过去,而且,抢劫犯好像并没有打算要杀死被害者,可能下手太重,所以,事后都打电话报警——但愿如此。可是,如果仅仅是抢劫,为何下此重手,而且五起案发现场竟然都没有留下一丝的蛛丝马迹?黎海不相信,广海市出现了如此高超的抢劫杀人犯。
强奸就更说不过去,四位死者都是妓女,只要两百元人民币就可以发生性关系——而且,就算嫖客事后后悔了,想把两百元钱要回来,也不会下那么重的手,何况还事先带上细长的棺材钉……
色情狂?从四位妓女都或多或少染有性病来看,很有可能。不过,还是无法解释凶手事后打的那个110报警电话,以及那个以相同的手法被杀害的男青年……
变态杀人?连环谋杀?抑或是仅仅想挑战警察的杀人狂?……
最让黎海困惑的是这五起案件都发生在西城区,而且离西城医院不远。凶手都没有当场杀死受害者,所以有四起案子中的受害者是死在医院里,而且有一起伤者在医院抢救了超过一天一夜。至于另外一起死在救护车上的,两天前也查清楚了,是急救中心听错了地址,两个小时后才找到受害者,以致受害者因流血过多而死在救护车上。
这就是说,五起案件中,凶手都没有当场杀死受害者,受害者都是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或者因拖延了救治而死在救护车上——
有那么一瞬间,黎海突然怔了一下。随即想起了一年多以前发生在市第一医院的事件,然后就不能自抑地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竭力压抑这样的想法,但那想法还是顽固地冒出来:会不会这些受害者并不是被凶手所杀,而是到医院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抢救而死亡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杀人凶手将不是罪犯,而是西城医院。
由于尸体早就被焚化,而且伤口照片在手术中遭到破坏,又由于死者明显死于刀伤,所以死后也没有经过法医进一步解剖,至少公安局没有记录,所以要释疑,也只有到医院去了解。
这就是为什么在短短三天里,黎海和小王跑了四趟医院。
从医院得到的情况让他无法再怀疑下去。医院对于黎海质疑这些伤者是否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死亡好像早有准备,医院领导拿出了当时救治的记录,并且找到当时参与救治的医生和护士,所有证据和证人都异口同声地证明:医院都尽力了。而且,小王也汇报说,这类被救护车和警车送来的伤者,医院一般都会抢救,警察就站在走廊里,等着受害者醒来后录取口供。医院没有理由不尽力。
“但我们无力回天……”西城医院的领导说着,把一叠账单递给黎海。这是当时医院救治几位受害者的详细记录,黎海注意到,最少的一张帐单都有三万元,而其中那位抢救了36小时的受害者则花费了医院23万元的抢救费用。
黎海默默地把这些账单放到桌子上,“你们医院不错,可这些费用,你们如何负担得了?”
黎海是想起了上次第一医院院长的话,才顺口问的。他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问题让医院的负责人脸上出现了一丝阴影。过了一会,医院领导才开口:“当然是等死者的家属来买单,可是,这些死者是什么身份你也知道,加上人又死了,谁会出钱?不过,就算我们知道会这样,我们医院也会救死扶伤,总不能见死不救,在这点上,你可以去有关单位或者直接到社会上去了解,我们医院的名声绝对好过第一医院。至于这些费用,我们也只能自己想办法……”
当时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些了。这些天黎海一直沉湎于思考和浏览材料中,他也确实找机会了解了一下西城医院。这个医院不像第一第二人民医院,最早是属于社区医院,十年前开始做整容整形手术,医院迅速扩大起来。这些年医院在全国各地招收了不少专家学者,各科室迅速充实起来。特别有名的是器官移植手术,在全省都小有名气。而且,正如医院负责人所言,这所医院在社会上享有较好的声望,医院自掏腰包治愈过好几位无钱治病的贫困大学生,其中一起为贫困山区来的大学生免费移植眼角膜的事迹被广泛报道,上了某省卫星电视台黄金时段播出的煽情节目“真情”,感动了一大批观众……
器官移植!
黎海把这几个字念出声,他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溢出体外,然后迅速弥漫在整个办公室里——直到这种不祥的气氛压迫得他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四

一个月过去了,黎海还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他整天愁眉不展。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但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
这天早上他心神不宁地坐在办公室看文件,一杯浓茶已经下肚,可是心跳仍然无法平静下来。他干脆放下手里的文件,靠在扶手椅上闭目养神起来。这时,他突然想到,应该给西城分局的副局长小王打个电话,提醒他密切注意事态发展——既然是连环谋杀,可能还没有完。
对了,他忽视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连环杀手只有在被抓到或者自然死亡的情况下,案子才能算是最终结束,否则,他们一有机会,就会手痒难忍,故伎重演的。
他坐正身子,伸手到桌子上拿电话,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抓起电话:“喂……”
当他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正是西城公安分局小王的声音时,心口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黎局,黎大队长,昨天……不,今天,现在医院,又发生了……”

黎海赶到西城医院,被迎进了手术室隔壁的观察室,透过厚厚的隔音玻璃,他看到紧急抢救的场面。医院负责人听到市公安局领导亲自到场,也赶来督促抢救。
“我们使用最好的抢救设备和急救药品,医院目前能过来的外科医生都在手术室了。你放心,这次一定可以成功,这样你们就可以从受害者口中问出罪犯的下落了。”医院负责人信心满怀地说。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身材矮小的医生推门进入观察室,医院负责人看到他后脸上露出尊敬的表情,并主动把他介绍给黎海和小王。
“这是我们医院的主刀医生陆卫方先生,这是公安局黎局长。”
“你是来动手术的?”黎海看着悠闲的陆医生,问道。
“不,抢救这样的伤者,还不需要他出马,也用不上他这样的专家。”医院负责人不无自豪地说。
黎海有些疑惑,他不喜欢这位陆医生,陆医生身材矮小,形象甚至有些猥亵。他特别不喜欢他的两撇小胡子和小眼睛。在他的印象中,医生就应该是像第一医院的院长那样的,体格魁梧,相貌堂堂,即使不是头发灰白,眼睛像手术刀般锋利,至少也应该有一种正气,眼前的陆卫方医生一点也不具备这些让人望而敬畏的第一印象。
抢救仍然在进行,抢救的医生已经增加到四位,这在医院医生紧张的情况下,确实少见。说明了医院领导的重视。
黎海松了口气。乘这个空隙,他听了小王的汇报。受害者被送到医院的情况和前几起一模一样。受害者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但从他的衣着不难判断,他是外来的民工。
透过手术室隔壁监控室的玻璃,黎海的注意力再次被宏大的抢救场面吸引过去。四个医生围绕着手术台,如临大敌……这些被口罩包得只剩下戴着手术眼镜的医生偶尔抬头用眼神和同伴互相交流。他们不时就会举起血淋淋的手,站在他们身后的护士就会从他们的手指形状判断他们所要工具,立即递过去,刻不容缓……
这比黎海从电影上看到的战争场面更具有震撼性。这不同于激动人心的战争——战争虽然也是生与死,但是,战争是在争权夺利,是在统治者以意识形态以及确保生存的幌子下的人类的互相残杀,是人类和人类的厮杀。而眼前这一场不折不扣的震撼心灵的生死大决斗,是高尚的人类和死神的斗争……
黎海被完全吸引进去,眼睛都有些湿润了。身旁的小王感觉到了异样,他示意医院领导和那位陆医生退到观察室后面的座位上坐下,不想他们打搅黎海。
直到手术室里的医生们突然都直起了腰,黎海才从眼前景象派生出的沉思和幻觉中回过神来。他疑惑地回头看着医院负责人。负责人难为情地喃喃道:“我们尽力了……”
“没有救过来?”
“你都看到了……”医院负责人转身离开观察室,请黎海跟着他。那位陆医生则立即起身,从白大褂里掏出口罩,戴上后,从另外一道门悄悄进入手术室。黎海离开时,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手术室里原来的四位医生都默默地离开了。
黎海离开医院时被告知:整个抢救过程持续十七个小时,伤者一直昏迷不醒,但最终由于伤口较深,刺穿了主动脉而回天乏术。总费用在七万元左右,这还不包括输血费用……
黎海吩咐小王处理善后,并要求小王协助市刑警大队稍后将会赶过来的法医进行验尸。他自己在刑警的陪同下,来到犯罪现场。现场在一条没有出口的小巷里,地上的血迹还在,但并不多,这一点让黎海比较疑惑。
他默默地离开现场,回到车上,他给小王打了个电话。电话中,他加重语气叮嘱他,必须严格保密,此案情进展情况必须只向他一人汇报。
放下电话,他看到司机询问地看着自己。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犹豫了一下,说回局里去。
在回市局的路上,他突然指示司机把车开到市第一医院,他突然想找第一医院的院长。

李一刀就是那位市第一医院院长的名字,黎海早就查过他的档案。李一刀是全国著名的心脏专家,虽然成为广海市最大人民医院的院长,但他仍然没有丢下自己的业务。他也是广海市唯一一位可以独立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专家,在这个领域他还享受一定的国际知名度。黎海还知道,在医界,同仁送他一个响亮的绰号:十四刀。
黎海当然也知道西城医院的那位陆医生,陆医生虽然没有办法和李一刀相提并论,但陆卫方医生也是本市著名的外科医生,而且精于器官移植,特别是肾脏移植。可能是熟能生巧,陆卫方主刀的器官移植成功率达到全国前茅,也具有一定名气。
那位花白头发的李一刀对黎海的造访并不感意外,他抬起头,平静地招呼黎海坐下。
这让黎海倒有些意外。
“你好像知道我会来,为什么一点也不意外?”
“我不知道你要来,但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我们对意外的定义可能有所不同。对于我,每天都有意外在等着我,但绝对不是你突然来访这种意外。例如就在昨天晚上,我抢救一位严重心脏病患者,最后不得不打开他的胸腔,看到那个跳动了几十年已经变得乌黑的心脏,我双手的汗水几乎快灌满了橡皮手套,最后意外发生了,那个心脏就在我眼前,在我手里慢慢停止了跳动……”
黎海差一点把早上的早饭和那杯浓茶呕吐出来。
“对于我,那才叫意外。你突然来造访我,怎么能叫意外?”李一刀冷冷地说,眼睛像锐利的手术刀。
“我明白了,对不起,”黎海谦卑地说,“我来看看你……其实,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好,协助你们公安机关破案,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你尽管吩咐吧。”李一刀表情开朗了不少,爽快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市刑警大队的法医赶到了医院,但医院坚持要等尸体送到太平间后才能交给他们。小王和法医表示理解,毕竟医院的手术台上是不能进行尸体解剖的,这不吉利,也会给医院的患者和家属造成心理阴影。
一个多小时后,小王带着市刑警大队下来的法医一行来到医院太平间。
法医走过去验尸时,小王故意拉开了距离,他不是太喜欢近距离观察尸体,何况,他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从他所站的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个已经被清洗干净的尸体像一具石灰石作品,苍白、无力……
“啊……”刚刚开始检查尸体的法医发出了一声惊呼,在太平间里引起了回荡,把小王惊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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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几篇有别于目前国内小说的中短篇,赶快转过来,听说有法律了,今后不能转贴了,不知道是不是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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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他忽视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连环杀手只有在被抓到或者自然死亡的情况下,案子才能算是最终结束,否则,他们一有机会,就会手痒难忍,故伎重演的。
他坐正身子,伸手到桌子上拿电话,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抓起电话:“喂……”
当他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正是西城公安分局小王的声音时,心口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黎局,黎大队长,昨天……不,今天,现在医院,又发生了……”

黎海赶到西城医院,被迎进了手术室隔壁的观察室,透过厚厚的隔音玻璃,他看到紧急抢救的场面。医院负责人听到市公安局领导亲自到场,也赶来督促抢救。
“我们使用最好的抢救设备和急救药品,医院目前能过来的外科医生都在手术室了。你放心,这次一定可以成功,这样你们就可以从受害者口中问出罪犯的下落了。”医院负责人信心满怀地说。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身材矮小的医生推门进入观察室,医院负责人看到他后脸上露出尊敬的表情,并主动把他介绍给黎海和小王。
“这是我们医院的主刀医生陆卫方先生,这是公安局黎局长。”
“你是来动手术的?”黎海看着悠闲的陆医生,问道。
“不,抢救这样的伤者,还不需要他出马,也用不上他这样的专家。”医院负责人不无自豪地说。
黎海有些疑惑,他不喜欢这位陆医生,陆医生身材矮小,形象甚至有些猥亵。他特别不喜欢他的两撇小胡子和小眼睛。在他的印象中,医生就应该是像第一医院的院长那样的,体格魁梧,相貌堂堂,即使不是头发灰白,眼睛像手术刀般锋利,至少也应该有一种正气,眼前的陆卫方医生一点也不具备这些让人望而敬畏的第一印象。
抢救仍然在进行,抢救的医生已经增加到四位,这在医院医生紧张的情况下,确实少见。说明了医院领导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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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海被完全吸引进去,眼睛都有些湿润了。身旁的小王感觉到了异样,他示意医院领导和那位陆医生退到观察室后面的座位上坐下,不想他们打搅黎海。
直到手术室里的医生们突然都直起了腰,黎海才从眼前景象派生出的沉思和幻觉中回过神来。他疑惑地回头看着医院负责人。负责人难为情地喃喃道:“我们尽力了……”
“没有救过来?”
“你都看到了……”医院负责人转身离开观察室,请黎海跟着他。那位陆医生则立即起身,从白大褂里掏出口罩,戴上后,从另外一道门悄悄进入手术室。黎海离开时,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手术室里原来的四位医生都默默地离开了。
黎海离开医院时被告知:整个抢救过程持续十七个小时,伤者一直昏迷不醒,但最终由于伤口较深,刺穿了主动脉而回天乏术。总费用在七万元左右,这还不包括输血费用……
黎海吩咐小王处理善后,并要求小王协助市刑警大队稍后将会赶过来的法医进行验尸。他自己在刑警的陪同下,来到犯罪现场。现场在一条没有出口的小巷里,地上的血迹还在,但并不多,这一点让黎海比较疑惑。
他默默地离开现场,回到车上,他给小王打了个电话。电话中,他加重语气叮嘱他,必须严格保密,此案情进展情况必须只向他一人汇报。
放下电话,他看到司机询问地看着自己。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犹豫了一下,说回局里去。
在回市局的路上,他突然指示司机把车开到市第一医院,他突然想找第一医院的院长。

李一刀就是那位市第一医院院长的名字,黎海早就查过他的档案。李一刀是全国著名的心脏专家,虽然成为广海市最大人民医院的院长,但他仍然没有丢下自己的业务。他也是广海市唯一一位可以独立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专家,在这个领域他还享受一定的国际知名度。黎海还知道,在医界,同仁送他一个响亮的绰号:十四刀。
黎海当然也知道西城医院的那位陆医生,陆医生虽然没有办法和李一刀相提并论,但陆卫方医生也是本市著名的外科医生,而且精于器官移植,特别是肾脏移植。可能是熟能生巧,陆卫方主刀的器官移植成功率达到全国前茅,也具有一定名气。
那位花白头发的李一刀对黎海的造访并不感意外,他抬起头,平静地招呼黎海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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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海差一点把早上的早饭和那杯浓茶呕吐出来。
“对于我,那才叫意外。你突然来造访我,怎么能叫意外?”李一刀冷冷地说,眼睛像锐利的手术刀。
“我明白了,对不起,”黎海谦卑地说,“我来看看你……其实,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好,协助你们公安机关破案,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你尽管吩咐吧。”李一刀表情开朗了不少,爽快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市刑警大队的法医赶到了医院,但医院坚持要等尸体送到太平间后才能交给他们。小王和法医表示理解,毕竟医院的手术台上是不能进行尸体解剖的,这不吉利,也会给医院的患者和家属造成心理阴影。
一个多小时后,小王带着市刑警大队下来的法医一行来到医院太平间。
法医走过去验尸时,小王故意拉开了距离,他不是太喜欢近距离观察尸体,何况,他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从他所站的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个已经被清洗干净的尸体像一具石灰石作品,苍白、无力……
“啊……”刚刚开始检查尸体的法医发出了一声惊呼,在太平间里引起了回荡,把小王惊出了一身冷汗……

                              五

从这个窗口看出去,一排排老房子的屋顶尽收眼底,夕阳的余晖透过城市上空混浊的空气渗透下来,屋顶上挂满了晒了一整天蔫不啦叽的内衣内裤。从低矮的楼房间看下去,街道菜市场也开始打烊了,清洁工开始清除满地的蔬菜叶子,清洗满地的血水。水雾随即升起,我仿佛能够闻到混杂着青菜叶子和家禽的血腥味道,——这一切都让我感觉自己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
这里当然比不上我在深圳东门市场租的那个单间,更不用说我住过半年的台北西门町附近的公寓,但在广海市能够找到这样价廉物美的出租屋已经不错了。我喜欢接近市场和人流的出租屋,一打开窗,整个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尽收眼底。
这对于一个在故纸堆里翻滚的写作人尤其显得宝贵。很多时候,当我疲惫不堪或者绞尽脑汁还是一片空白的时候,我就推开窗,站在那里,久久注视着窗外的景象。眼前的景象好像意识流般在我眼前晃动,从我脑海流过。我得说,这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休息和享受。
我叹了声气,为今天不得不放弃独自享受而叹息,按照往常的时间,窗外左边那幢老房子里的美丽少妇半个小时内就会穿着她那套显然不太合身的睡衣出来收她被曝光了一天的内衣和胸罩……
我转过身,盯着坐在我唯一的一张软沙发上的黎海,又叹了声气。这声叹息很复杂,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在我是叹给老同学、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黎海听的,至于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去揣摩吧。
自从打定主意不再写政治和间谍小说后,我决定写一系列推理侦探小说。有人说中国人“不讲理”,只认拳头和武力,证据就是中国没有推理侦探小说,武侠小说到处都是。这话是否有道理很难说,但事实上是中国推理侦探小说确实不多,更没有成为系列的。于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又想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要想写出成功的推理侦探小说,必须了解一些实际案例,而且不能和现实社会脱节。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从第一天有了写作推理小说的念头开始,我就把很大的希望寄托在几位好朋友和老同学身上,特别是位至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大队长的黎海。他不但掌握着广海市所有的刑事案件档案,而且,他的级别让他可以阅读发生在全中国的刑事案件秘密档案。
然而,让我失望得很。一说到他经手和知道的刑事案件,黎海就把保密和社会稳定、国家利益抬出来,搞得我不但一无所获,而且还满肚子气。我已经住在广海市半年了,除了背包去旅游,一本本地看书外,就是站在这个窗户前思考下一站该到哪个城市去租房住。
没有不透风的墙。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就听说了西城医院谋杀案,但当我向黎海打听时,他一口回绝。我问急了,他才告诉我,这案子已经破了,凶手已经伏法,但案情保密。弄得倒好像如果我再问下去,就是刺探国家机密似的。
我从民间打探的消息也证实,案子破了,而且蓄谋杀害五名受害者的凶手已经伏法。过去六个月,我也和黎海相聚过好几次,大家喝酒聊天,他看上去很快活,无论我怎么打探连环凶杀案的内情,他都是含混地敷衍过去,致使我至今对这起超级大案一头雾水。最后我不得不放弃了。既然打定主意放弃,也就渐渐忘记了广海市历史上最残酷和神秘的连环杀人案……
就在这时,黎海给我打来一个电话,我以为又有机会喝酒了,正准备问他在哪个酒馆相见,他却声音颤抖地说:“凶手复活了……不,我…我现在就要过去你那里,幽灵开始谋杀……”

老同学这还是第一次到我租的这个破旧老房里来。我本来想讽刺他几句,但看到他脸色苍白,一副受到巨大打击的样子,我忍住了。
“杨子,我需要你帮助,”他的屁股还没有坐下来,就开口了。“你知道六个月前的西城医院连环谋杀案吗?”
我没好气地说:“我应该知道吗?报纸不报道,你丫的又一直对我保密。”
“不要这样,杨子,职责所在,身不由己,我不对你保密,就是泄密。你又不是普通人,你是专门挖掘国家秘密和人家内心世界的网络作家,我担当得起吗?”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那件案子太邪恶,所以我全力以赴,并借助广海市第一医院院长李一刀的专业知识,很快破案了。破案后不到一个月,凶手就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至今已经五个多月了,可是,可是……”
他说不下去,我从我那个微型小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第一口啤酒就让他冷静了下来,他接着说:“可是,两个星期前,同样的凶杀再次发生,前天晚上又发生了第三起……”
我忍不住想笑出来,这丫的老同学肯定受到了什么刺激,怎么会这样糊涂呢。
我轻松地打断他。“凶手不会复活,如果出现一模一样的犯罪,甚至连罪犯的犯罪‘标签’都打上了,那只能说明两件事,一是你们抓错了人,杀了一个无辜者,或者就是出现了‘copycat’, 也就是模仿犯罪……”
“老同学,你不要打断我,不是你所说的那两种情况,”黎海垂头丧气地说,“我们绝对没有抓错人,另外此案如此保密,也绝对不会出现模仿犯罪的情况,而且——唉,你对六个月前的案件不太了解,当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一听他说我对六个月前的案件不了解,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我靠,我为什么不了解,还不是因为你对我保密?!
我没好气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才说:“既然你知道我对以前的事不了解,你找我干什么?”
“我需要你帮忙,老同学,我的脑袋都要炸了,我见鬼了……”
“你不怕我写侦探推理小说啦?不过,我不是写灵异小说,我对你见鬼可不感兴趣……”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暗暗高兴,因为对于六个月前发生在西城医院的连环谋杀案,我一直怀着强烈的兴趣。
“你到底对六个月前已经结案的西城医院连环谋杀案知道多少?” 他抬起头问我,我发现他眼睛里布满血丝,本来到嘴边的讽刺也被压了下去。
我说:“如果你需要我帮助你,那么,我知道多少不是问题,问题是,你必须把你知道的多少,原封不动地告诉我。否则,我无能为力。”
黎海无力地点点头。

等到两瓶啤酒下肚的时候,这位以冷静著称的公安局副局长才结结巴巴讲到他临时改变主意,让司机带他去广海市第一医院,并得到李一刀承诺支持他。我看看窗外的天空,已经漆黑一团。这样不行,他讲得太罗嗦,而且没有重点,我得插进来随时提醒他。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起连环凶杀案是和器官移植有关的?”我开口问,他有些吃惊,因为这是他开始述说谋杀案后我第一次开口打断他。
“我只是怀疑,这些案子乍看上去是抢劫,但想一下就不通了。这些妓女和农民工身上能有多少钱?用得着杀人抢劫吗?加上抢劫时的刀伤那么致命,对付一个年轻男人可以这样,要抢一个妓女,哪里用得上如此残忍?何况,还把一个棺材钉钉进了受害者的大脑里。再说,哪有抢劫之后,还打电话报警的?当然,一开始让我产生怀疑的是这样一系列谋杀都发生在一个以器官移植为主的医院附近……”
“我明白了,”我打断他,“国外有名的推理侦破故事不下一万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至少有十种以上和你刚才讲的具有相似的情节。老同学,我知道你看侦破推理小说,没有想到,现在工作中倒用上了。”
黎海的脸有些红。我们两人都知道,国外最著名的侦探小说中就有类似的情节:眼看等着换肾的亲人在医院就要死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医院附近寻找具有相同血型、当初办理驾驶执照时又同意器官捐赠的年轻人下手,满怀爱心的凶手为了挽救亲人的生命而向一个无辜的生命伸出了罪恶的刀子……仅仅美国,每天就有十八个等着换肾的病人因等不到所需要的肾脏而死在医院……
“有一点我不明白,这是中国,”我打了个呵欠,玩世不恭地说,“我们有的是人,有的是多余的器官,而有钱移植的人并不多,再说,我们还有死刑犯,国外发生的那种案子怎么会发生在中国呢?”
黎海叹息了一声,用手势制止我继续说下去,大概又怕我这个“政治动物”把事情扯到政治上。他说:“杨子,不扯远了,我烦着呢。国家刚刚制定法律,禁止器官移植,禁止人体器官买卖。法律刚颁布,执行起来一般比较严格,现在真想弄到新鲜年轻健康的器官,也并不像你们那些人所说的那样简单,再说死刑犯的器官捐献也得人家家属同意,而且,现在枪毙的人越来越少,再怎么着,也赶不上生病的需要换器官的人。”
我们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最后那个受害者死在手术台上,我和西城医院院长离开时,那位有名的肾移植专家陆卫方却悄悄进入了手术室,我就知道是器官移植。但说实话,这样的事情很正常,这是无名尸体,医院化了钱抢救,死亡了,谁付这笔账?这也让我想起来,为什么凶手把受害者身上任何可以证明受害者身份的东西都收走了。加上这些受害者都是内地农民的子女,公安局行动再快,也需要一到两个月才能找到家属。到那时,尸体早火化了,凶手当然知道,在我们的医院里,无名尸体经常被盗取器官。当然,与其把器官连着尸体一起烧掉,不如用来救人。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不会像你们那样感情用事,或者政治化。”
“除非,”我没有好气地打断他,“除非是杀人取器官,不是吗?”
“是的,” 黎海又垂下了头,“所以,当西城分局的小王见到我紧张兮兮地说他和法医发现尸体已经被掏空,连眼角膜也不翼而飞的时候,我并不感到惊讶。我们最多在找到家属时,要求医院做一定的赔偿。毕竟,如果医院真尽力抢救了死者的话,家属得到的赔偿很可能还不够付抢救费的。所以,我需要证明的是这些谋杀案是否和器官移植有直接关系,搞清了这个问题,案件也就破了。”
“于是你就找第一医院院长李一刀帮你的忙?”
“是的,”
“你们不是有法医吗?”
“我们的法医,”黎海摇摇头,“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这件案子,我们没有嫌疑人,只有一具被掏空了的尸体,要想破案,就得从尸体入手。你想,广海市还有人比李一刀更熟悉人体和尸体的吗?!”
绝对没有,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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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第一个,唉,好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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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辛苦阁下了
抑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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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黎海忍不住给我讲了一段往事。那是他三年前参加公安部组织赴美参观交流团时参加的一个特殊的“一日游” 。接待他们的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罪案科谋杀组专家。访问的第四天是一个星期日,陪同他们的联邦调查局探员表情神秘地说,今天的一日游将带他们去一个地方。
他们来到田纳西大学医学院下车,探员带领这一行中国公安部的客人朝医学院后山走去。远远看去,这座山和美国其他普通的山没有什么不同,走近后才看出这座山是被高高的铁丝网围了起来的。
走进围栏一个上锁的小门时,一阵风吹过来,黎海被一种熟悉的气味呛得有点恶心。来自全国各地最优秀的侦破专家随着这作陪的几位FBI探员进入小门,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中国公安神探们顿时感到了异样,停止了谈笑,开始不安地东张西望。
黎海注意到远处山坡上的草坪上有三五成群的美国人在那里晒太阳,或坐或卧,无论从衣着打扮还是姿势上看都很休闲,有的手里还拿着书,就像你在美国华盛顿纪念碑外的草坪上看到的那些美国佬一样。山顶上有几栋白色的建筑物,掩映在丛林中,从建筑物的窗户和树枝间伸出一支支美国国旗……
放眼远望的黎海突然被同伴的一声惊呼惊醒,他收回远望的目光,顺着大家的注意力向右边不远处看过去,看到一个美国白人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着张报纸……
“那位老先生是这里的门卫,”一个FBI探员含笑说着,冲中国客人做了个鬼脸。
距离这么近,任谁都看得出来,那个门卫绝对不能看门了,因为,他脸上的皮肤已经脱落,牙齿已经突出,眼珠有些膨胀,朝向下面捏着报纸的手指头已经露出森森白骨,腐烂的皮肉像浆糊一样粘在身体上——大概死了至少三天了,黎海这样推测。
在他们一行继续上山时,FBI探员多次提醒他们,请走在小路上,一个跟一个。于是大家排成了一条长队,蜿蜒朝山顶那排白色建筑物走去。
黎海一行都是中国公安部破案专家,当然很快就知道了FBI为什么嘱咐他们要一个跟一个,因为,就在他们走过的小路两边,地上不时露出一条胳膊或者一条大腿,还有一个被齐肩膀砍下来的头颅,由于腐烂严重,眼睛只剩下两个粘糊糊的洞,黎海稍微一走神,差一点掉进小路边一个深坑里,他低头一看,深坑里至少有十几具开始腐烂的尸体……
他们当然都清楚,这里不是他们刚刚游玩过的迪斯尼乐园的鬼屋,这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是真正的死人的尸体,正在腐烂、发臭。
当黎海一行走到山坡上时,他才发现那些躺在草坪上或坐或躺正在享受阳光的美国佬肯定无法享受阳光了,他们有些显然刚刚死去不久,拿着书本的手指看上去还有弹力,仿佛随时可以翻书,有些则显然已经开始腐烂,有两个发出严重腐肉味道的尸体上爬满了蛆虫……
“你们看,这里很安静的,带你们星期天来,就是不想那些烦人的专家在旁边晃来晃去,影响我们的行程。”FBI探员轻松地说,不忘记补充一个鬼脸,缓和了气氛。
进入第一座白色的建筑物,黎海如果不是想到自己代表中国公安,同时也不想在同来的其他厅局的干警前露怯的话,早就吐出来了。
这个建筑物和普通的美国建筑物没有两样,一进入大厅,好像正有一个大型舞会在进行中,白人黑人男男女女挤在一起,有些搂抱在一起,足足有十几个人——不过仔细一看,不难看出他们都是被一根根金属杆钉在地上的尸体。金属杆上还挂着尸体档案。
黎海把眼睛扫向四周,结果看到四周的墙上挂着一些尸体部件,还有一整个完整的尸体被吊在房顶,那根绳子竟然是绕过她的脖子的——他感到一阵恶心,想到家乡农村厨房里挂的满满的腊肉……
“这是一号楼,这个房子里有一百二十具作为人体腐烂研究之用的尸体,大家可以从每个尸体上的档案看看这些尸体都有多久了,是在进行什么样子的试验。”
FBI探员说完后,这些中国公安部来的神探们立即解除了拘束,开始活跃地议论起来,很多人已经感兴趣地到处走动了。
黎海在厨房里看到餐桌上围坐了几个美国人,其中还有一小孩子,显然他们被摆成了正在共进晚餐的样子。他轻轻拿起孩子身上的标签阅读起来,仿佛不愿意打搅这一家人。标签上面写着:尸体曝光时间三天,试验项目:室内气温对八岁儿童尸体的侵蚀速度……
他又拿起那几个成人尸体身上的标签,有的是在试验致命伤口生蛆速度,有的是在试验中毒死亡后器官腐烂情况,每个都不相同。
他想,外面那些每一个试验肯定都有某项具体目的,例如万人坑腐烂速度,阳光下尸体生蛆速度,以及上吊自杀的尸体呈现的症状……
走出这幢大楼的时候,黎海对美国人充满了敬意。这个尸体腐烂研究基地里常年保持着不下三百具尸体,都是美国人自愿捐赠的。基地属于医学院,研究尸体腐烂是属于医学范围,目的是治病救人,但FBI 却获益良多,他们不停更新尸体在各种情况下的腐烂情况,为侦破谋杀案提供最先进的科学依据。
中国至今没有类似的尸体研究中心,中国刑警破案所使用的各种科学资料绝大多数来自西方特别是美国人的研究成果。黎海自己虽然对尸体敬而远之,但却知道,在刑警破案中,是否能够和“死人沟通”,“让尸体说话”,往往是破案的关键。

“你罗嗦这么多干什么?”我打了个大呵欠,懒洋洋地抱怨道。
黎海抬起发红的眼睛,过了半晌才说:“因为虽然我当时推测这几件谋杀案是和器官移植有关,但我没有嫌疑犯,甚至也缺乏能够帮我指向某个嫌疑犯的证据,我所有的只有躺在太平间那具被掏光了器官的尸体。那就是我破案的唯一希望。”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你知道,我们局里的那些法医,除了从书本上死记下的那点关于尸体的知识外,专业知识有限,他们很多人从学校毕业时,总共也不过见到过一两具尸体。所以,我必须请全国著名的外科医生出马,帮我和那具尸体沟通,找证据……”
他停了一下,用眼睛死死盯住正等他继续讲下去的我,突然提高声音说:“杨子,你不是对推理侦破感兴趣吗?那么,从你上面听到的,你是否可以帮我把故事讲完?”
我一时之间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看到他皮笑肉不笑的,我才明白过来。他是想考考我的推理能力,也想确定自己这次是否找对了人。
我清了一下嗓子,沉吟了半晌。然后缓缓开口道:“好吧,我就说说吧。”
我既然开动了脑筋,脸上也一定显示出来了,我突然精神焕发,让黎海也恢复了一点生气。
“首先,你需要外科手术专家李一刀帮你确定一件事:这几起谋杀案到底发生在什么地方?谋杀现场到底是深夜的小巷和小旅馆,抑或是无影灯下的手术台。”
“不错,我本能地怀疑那些参与抢救的医生其实就是凶手,然而,理智让我不敢相信,因为每次参与抢救的医生和护士都不下于六七名,而且每次都不是同一批人,这就是说,参加过抢救这些受害者的医生和护士不少于二十人,这么多人同时参与谋杀?虽然说现在是世风日下,但医生和护士集体参与谋杀,也毕竟是不可思议的。何况,无可否认的是,医生一般都比普通人的道德水平更高一点,所以……”
“所以,只有李一刀能够帮你这个忙,”我把话接过来,“你刚才说自己的法医不济事,实事上,就算再好的法医,也无法帮你排除你脑袋里的怀疑,只有经验老到的外科专家,才能胜任。李一刀必须详细阅读以前几起抢救报告,然后对这次的抢救做出分析,同时,亲自去检查伤口,并找当时参与抢救的医生询问抢救程序和手术过程。作为外科手术专家和器官移植专家,没有人可以骗过李一刀。对了,李一刀医生经过调查得出了什么结论?”
黎海说:“他的结论让我吃惊,谋杀的现场绝对不是手术台。从记录上看,以前多次抢救都没有任何医疗问题,从这次的受害者伤口和手术情况看,医院显然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绝对没有人为疏忽。李一刀还加上一句,如果他亲自抢救,最多也是让受害者多活一两个小时,但最终也一定是回天乏力。”
这个结论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脑袋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当然我相信这个问题也是破案关键,当时的黎海不会没有意识到。
“你在想什么?”黎海注意到了我的吃惊和随后而至的迷茫。
“我在想,得出这个结论后,你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受害者都死在医院手术台上?凶手是用什么凶器,为什么都没有当场刺死受害者?不怕受害者醒来后供出凶手?又或者,难道凶手深信,受害者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在手术台上?否则他又如何敢打电话报警……”
“对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因为,如果要器官移植,则必须在捐献者死亡的同时摘除器官,否则就不新鲜,无法使用。那么,凶手有什么办法保证他一刀不杀死受害者,同时又保证受害者即使送到医院也无法抢救过来而供出自己呢?”
“所以,凶手在行凶后害怕受害者流血过多当场死亡,或时间耽误过太久无法使用器官,于是就给110打电话报警,可是——这也太冒险了吧?”我还是百思不解,“凶手难道有什么办法保证受害者能够坚持到手术台上……”
“不错,杨子,你的怀疑正是当时最困扰我的。也是李一刀的专业知识帮我解除的最大障碍。”
我想了一下,没有想通。我想,除非是金庸或者古龙小说里的内功高手,否则,如何能够一刀下去让人在一定时间不死不活,最后又无法救呢。
好像看出了我在想什么,黎海打断了我的思路:“李一刀通过对前几次参与抢救的医生的详细询问,加上对这次尸体的解剖,得出了结论:凶手使用的凶器除了那个留在后脑的棺材钉外,其他凶器正是医院里使用的手术刀,而凶手每次在出手时都是精心计算的。用棺材钉钉进大脑,造成脑死亡,身体却无损。另外,他用手术刀刺穿受害者并不立即致命的部位,当手术刀深入内脏的时候,弯转手术刀,用锋利的刀尖挑断受害者的命脉,例如主神经或者大动脉。还有两次是从后背刺入,用刀尖刺入心脏外层。这样病人一时半刻死不了,但都会陷入昏迷状态,口不能言。就算经过一段时间的抢救,最终也无法活下来。”
“天呀,这可比武林高手更加厉害,”我惊叹了一句,“这凶手一定对人体内部构造了如指掌。”
“不错,这也是李一刀当时确切告诉我的,他说,凶手是一个对人体内部构造非常熟悉,也就是说对解剖学非常了解的人。加上凶手使用的凶器是手术刀,还有先前怀疑的器官移植,杨子,我当时得出结论并不很难——凶手正是一名医生,而且很可能就是西城医院的医生。”
我叹了口气,心情一点也不轻松。
“但这还不能解决问题,你说呢?”黎海挑衅地看着我。
“我知道,这顶多证实了你‘器官移植’的推测,离侦破这桩凶残的谋杀案,还远远不够。”我边想边说,不愿意让黎海看出我正在绞尽脑汁。
然后我们两人都沉默下来,继续喝啤酒。半瓶啤酒下肚,我突然清醒过来,我一拍桌子,大声说,“我知道了,既然这些谋杀的目的是为了摘取受害者的器官,而且都发生在西城医院附近,那么,当时西城医院里一定躺着急需器官救命的病人。而且,稍有常识就知道,器官移植必须在相同血型以及DNA不互相排斥的两人间进行,那么只要查一查,西城医院当时等待器官移植的病人有哪些,以及他们的主刀医生是谁,就清楚了。”
“好,不愧是老同学,”黎海也很兴奋地高声道,“我当时没有这么快想到这点,还是李一刀医生提醒我,我才恍然大悟。不错,虽然说西城医院擅长整容和器官移植,但同一时间等在医院需要同一血型的病人有好几个的情况毕竟不是太多,可是据我们查证,以前和这次的受害者的多个器官都被同时移植给了当时医院里的多名病人……这说明什么?这位凶手在找受害人时是有目的的,不是随便挑选的,他知道受害者的血型,甚至对他们的DNA都作了简单的对照试验……”
“呵呵,对解剖学有深入了解,能用手术刀深入到人体内部切断命脉,有选择性地寻找受害者,随即,把受害者多个器官移植到同一时间等在医院的相同血型的患者身上——仅仅凭这几条,也可以把嫌疑犯缩小到很小的范围了——西城医院那个穿白大褂的杀人魔鬼和救人天使。”我说罢,长长叹了口气。
看到黎海没有说话,我又问:“你们找到了凶手?”
“是的,”黎海说,“西城医院并不大,能够进行这种器官移植的外科医生只有一两个,我们很快找到了凶手,不,是嫌疑犯。他就是西城医院院长最引以为豪的主刀医生陆卫方,那个蓄着小胡子,我见第一眼就不喜欢的医生。”
我笑了笑,举起手里的啤酒瓶,和黎海手里的瓶子轻轻碰了一下,算是祝贺他圆满破案。
他把举到嘴边的啤酒停下来,眼神疑惑地在我脸上打量。“杨子,这可不像你,我刚刚只是说找到了嫌疑犯,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如何确定嫌疑犯有罪吗?”
我冷笑了一声道:“对于你们,只要找到嫌疑犯,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吗?”
黎海重重放下啤酒,生气了。他想站起来,但随即叹了口气,又放弃了。“老同学,你也不要这么绝对。不错,我们过去办案是有些粗糙,不讲证据,有些地方还行刑逼供,但现在我们办这种谋杀大案时,都比较慎重了。我们刚刚所说的都是‘破案推理’,但要真正破案,则必须找到证据,证据又分凶器等物证以及不在场证明等,最后还需要罪犯自己的坦白交待。”
“我想你们肯定找不到行凶的手术刀了,判断一个凶器往往靠上面的血迹判断,医院的手术刀上面每天都沾染不同的血迹,谅你们也找不到。”我带点嘲讽地说,“从我们的推理判断,那位你不喜欢的小胡子陆卫方是嫌疑犯无疑,但真要提交法院判他死刑,有推理远远不够,至少你们需要他自己认罪,不是吗?”
我又叹了一声,不无伤感地说:“中国老百姓没有什么法制观念,被你们一抓住,就紧张兮兮,不要说那些罪犯,就是没有犯罪的,也被你们吓坏了。而我们的法律又太重视嫌疑犯自己的‘坦白’,不重视客观证据……”
“你这是偏见,”黎海严肃地打断我,“对于一般的偷鸡摸狗,我们也许马马虎虎了事结案,但对于谋杀,我们还是需要证据和罪犯的坦白的。你也不要忘记,这位白衣魔鬼是受过高等教育,他并不是普通老百姓,不会被我们吓住,而且,我们市局公安局不是下面的派出所,只要有我在,也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使用酷刑逼供!”
黎海说得义正词严,让我无言以对,但我还是寸步不让地盯住他:“你们找到了钉死他的证据,还是他自己坦白了?”
“他坦白了。”
“用什么方法?”我紧追不舍地问。
早有准备的黎海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掏出一个档案夹,递给我说:“你自己看吧。我们当时使用什么办法都不行,这个陆卫方不但深通律法,而且具有严重的精神变态,这种人很难主动坦白,我们几乎都没辙了,最后万不得已,抱着死马当活马医,试了一下心理医生,也就是精神分析专家。其实当时连我们也不相信会有效果,结果没有想到,那个心理专家和陆卫方聊了三天后,陆卫方竟然对自己的犯罪供认不讳,而且充满自豪感地交待了更多的细节……”
我低头开始阅读起这记录了心理医生和罪犯陆卫方对话的档案……

                           七

……
心理医生:陆医生,你看我们谈了两天了,我对你也了解得越来越多。
陆卫方:……
心理医生: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你是一位品格高尚的医生,从小家里很穷,但自懂事起就立下了长大要悬壶济世的宏愿,只是后来你无缘进医学院,可是你并没有放弃……
陆卫方:我不能放弃!
心理医生:我知道,我知道,幸亏你当时没有放弃,否则后来那些被你救治的病人焉能活到今天?我理解你,因为我们的经历有相似之处。你想救人生理上的疾病,我想救人心理上的疾病……这个世界上哪个人不得病,又有哪一个没有心理毛病?不过不说这个了,还是回到你身上。你开始从一名开私人诊所的整容医生做起,靠勤劳和好技术赚到第一笔钱,你并没有去吃喝嫖赌,你自费去医学院旁听……靠这种自学,六年后你拿到了正式大学文凭,随即你进入西城医院……在那里,你以自己的真才实学,以你手里熟练的手术刀,在短短的五六年里,成为西城医院第一块牌子,也在广海市享有崇高的声望……
……
心理医生:你成功了,但你还有不满足,那是……
陆卫方:是的,我不满足。按说在我手术刀下救活的病人越来越多,找到我开刀和进行器官移植的人也越来越多,可是正因为这样,死在我手术台上,或者死在我照顾的病房里的病人也越来越多——不是我技术不精,而是缺少移植到他们身上去的器官……
心理医生:我知道,我理解,作为心理医生,我和你有类似的感受,我眼看到整个社会都在变态和堕落,可是没有人找我进行心理治疗——唉,怎么又扯到我了?不说我,继续说你吧。你看到那些等着器官移植的病人一个个死去,你心如刀绞,对不对?这些人不但有钱,而且很有地位,有些还成为你很好的朋友……
陆卫方:一点没错,我心如刀绞,而那些等着器官移植的病人由于在医院等待时间够久,都成了我的好朋友。他们中有优秀的教师,有著名的科学家,还有年轻的企业家,甚至还有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美少女——不过,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救人……
心理医生:放心,我百分之两百地理解你,而且正因为这样,我尊重你!唉,看到这些人一个个带着残缺不全的器官离开人世,作为一个拯救人类的白衣天使,你痛苦,你……
陆卫方:我痛苦,我甚至想把自己的器官摘下来给他们装上……
心理医生:不,你是和他们一点不差的甚至更加优秀的人,你比他们更加宝贵,对人类更加有用,你是白衣天使,你怎么会生出要把自己的器官捐献给他们的糊涂念头?就是该捐献,那么这个世界上不是有太多不值得活下去的渣滓?他们空有一副好身体和健康器官,既无思想也无理想,简直是行尸走肉——设身处地为你想一想,只要是稍微有良心的人都不可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于是你行动了——对不对,陆医生?!
陆卫方:是的,是的……
心理医生:只要想想那些农村来的农民工,就让人气馁,他们素质低,肮脏,一有机会就犯罪,正是因为他们,才把我们整个民族的素质拖下去了,使得我们国家至今无法进入先进民族的行列。而这些农民也不听国家的号召,不搞计划生育,拼命生,生下来又不养活,中学一毕业,就背着他们的全部家当——一个被卷——背井离乡来到城市,把我们的城市弄得乱七八糟……
陆卫方:……
心理医生:再看看充斥着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妓女们……她们一身是病,不但在身体上感染我们城市男人,就是在灵魂上也迟早要污染我们整个城市,甚至整个民族,她们活着,有什么益处!可是她们却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然而,你负责的那些病人——那些优秀的城市人、那些优秀的民族精英,却无可奈何地在等待器官中慢慢无奈地死去……
陆卫方:是的,只要提起妓女我就气愤,她们还传播性病——真是该死!
心理医生:所以,当警察说你以前也经常嫖妓时,我就知道你绝对不仅仅是嫖妓,你是一个拯救人类的白衣天使,你嫖妓是为了查看这些妓女的性病发展到什么程度,你还在和她们性交时取得他们的血液和DNA样本,然后找机会使得她们彻底解脱,而她们的解脱却可以救治好几个躺在医院里的优秀的城市人!
陆卫方:啊……你……
心理医生:陆医生,我尊重您,您别哭……您是我崇拜的偶像,您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只要知道您为什么杀掉这些妓女和盲流的人,没有人不会不理解您,我敢说,他们会像我一样,把您视为英雄!
陆卫方:你——你真这样认为,你……
心理医生:当然,他们让我来心理分析您,我一口答应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崇拜您!我要借这个机会来见您,您开创的伟大事业对人类的生存具有极大的贡献……来,你喝点我专门为你泡的清嗓子的通大海,我专门带进来给你喝的……
陆卫方:谢谢你,你理解我,谢谢你……
……
心理医生:不过,有一点我不是太明白,您杀的不全是妓女。杀妓女比较容易,给几个钱,就可以和她们上床,在床上,你不但亲自检查她们是否有性病,而且还咬破他们耳朵取出血样……可是您杀的人中也有年轻的小伙子,不那么容易吧?我知道您有办法,但想不出有什么办法……
陆卫方:有时我确实找不到妓女,或者发现她们一个个奇丑无比,身体都变形了,下体都腐烂了,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只好找年轻力壮的农民工,假装让他们到我家帮忙,我义务为他们验血,然后送他们下楼,到了黑街道再下手,你知道,他们比妓女好不了多少……
心理医生:我理解,而且,您杀人是为了救人,杀一些垃圾般的生命去拯救一些高尚的生命,何乐而不为?
陆卫方:谢谢你的理解,可能有一件事你还不清楚,我每杀一个人,拯救的却不止一两个病人,我把死者的有用器官都充分利用了,甚至连死者的眼角膜都安排好了接受移植者,最多的一次,我杀了一个人换回了三个人的生命——肾脏、肝脏等移植给不同的垂危病人,而且让一个女孩子重见光明,给一个全身烧伤达百分之九十的孩子换了张崭新的人皮……有的人应该活着,有的人则死了更有价值,你知道,那些妓女活着只能害人,一文不值,可是死了可值钱了,你算算:肝脏四万元,眼角膜三万,肾脏三万八千元……可惜,我还无法进行心脏移植手术,否则就可以救更多的人了……
心理医生:我的英雄,您真了不起,这样说,您可能救过不下六个垂危患者吧,让我算算,杀一个人平均可以救助两位,什么?不止?平均救助两个半生命——那么——您还记得自己总共杀死了几个吗?我想知道您无私地救助过多少优秀的患者……
陆卫方:让我想想,我下过很多次手,但前面几次都失手了,还有一次没有拿捏准部位,当场要了人家的命,后来在做手术时,我仔细揣摩如何才能成功,之后,成功杀死的有五六个吧。
心理医生:了不起!手术刀在您手里比小李飞刀的飞刀还要犀利,您能够做到杀而不死,让受伤者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成功死在手术台上,方便移植手术,了不起呀。
陆卫方:这也只有我能够做到,我是怀着治病救人的爱心才做到这一点的,我也是有压力的呀……,这次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我也不怕,我是英雄我怕谁,只可惜,我的手艺要失传了,我不会死的,就是死了,我也要回来完成我的未竟的事业……
……

看这段对话,我感到浑身刺痛,仿佛有手术刀伸进了我的内脏。
我看得很慢,看完后,我合上档案,揉了揉眼睛,沉默了半晌。
“罪犯在心理分析师的循循善诱下坦白了犯罪经过,在我们录音指证下,他没有狡辩,供认不讳,而且在坦白书上签了字。此案经过法院严格审核,判处罪犯死刑,十五天后经过省法院核实,执行判决。”黎海突然停下来,看着我。“杨子,你心神不定,在想什么?”
我抬起头,把档案递还给黎海。我得承认,那份心理医生和陆卫方的对话让我极度迷茫,我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我只好压下自己的疑惑和不安。如果我当时继续思索下去的话,也许后来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幽灵谋杀案”就能够尽快告破了。
我说:“事情结束了,不是吗?”
黎海一听,顿时萎靡下来,立即回复到他刚刚进来时的样子。
“是的,结束了,我也以为结束了,直到上个星期……”
说着,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刑警大队队长脸上出活见了鬼的表情,让我觉得有点可笑。
“两个星期前一个深夜,110接到报警,说在一个叫‘夜来香’的夜总会旁边的小巷发生谋杀案,警察和救护车几乎同时到达,受伤的是夜总会的小姐,送到医院后进行急救,六个小时后不治身亡,伤口是一锋利小刀刺穿肺部,死者生前有性行为,而且是性病患者……五天后,在西城区医院附近,一个三陪女受到袭击,女子受伤逃脱,但受到刺激,这位三陪女说凶手从后面袭击自己,袭击的时候嘴里还喊着‘我不能死,我还没有完成任务呀——’”
我“啊”了一声,赶紧闭上嘴。
黎海心有余悸地继续讲述:“这句话,正是凶手陆卫方的口气。两起案子都引起了我们的密切关注,可是我们毫无头绪……就在前天晚上,又发生了两个星期来的第三起谋杀:一个匿名电话到110,说在西城区一个叫‘新时代’的小酒店的十三号房间里发生了谋杀案。警察赶到时,发现受害者平静地躺在床上,失去了知觉。送到医院进行抢救,受伤部位为后脑,一个长长的棺材钉从后脑钉进这个妓女的大脑,到医院后证实已经脑死亡,但身体各个器官运转正常,心跳是在医院决定拔掉人工呼吸管子后才停止的……”
黎海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深怕我打断他似的。
“又是棺材钉?脑死亡?”我平静地盯住他的眼睛问,“脑死亡可是器官移植的最佳机会,医院做了器官移植吗?”
“没有,我们公安如临大敌,谁还敢移植器官?”黎海结结巴巴地说,嘴巴都有些发白。
“老同学,我看不出有什么可怕的,你不至于这么紧张吧?”我问。
黎海嘴唇动了几下,说:“两个星期三起谋杀,两个受害者,还不严重?按照这个速度谋杀下去,如果三个星期内无法破案,我还能呆在这个职位上吗?”
我笑笑说:“你是怕官职不保?”
黎海有些生气地说:“我是那种人吗?你听我讲完,这几起案子一看就知道是上次陆卫方案子的模仿,但模仿得几乎一模一样,让我们惊恐不已。——就在今天上午,鉴证科传出更加让人不安的消息,原来在第三起谋杀案现场,我们收集指纹时发现在一个玻璃杯子上,有几个指纹。本来中国没有指纹库,我们也是随便对照了一下,结果,你知道,那指纹竟然是陆卫方的。逮捕陆卫方时,我们采集了他的指纹,没想到,他死后六个月,又…出现在犯罪现场。”
他声音紧张,不得不停下来,用一口大大的啤酒镇静自己。
过了一会,他又说:“上次的连环杀人取器官案一直很保密,就连你也不清楚,可是这次凶手再次出现,让我们一看就发现不对劲,不要说中国没有出现过模仿犯罪,就是西方,也没有能够把犯罪模仿得如此逼真的,而且…就在这个时候,竟然在案发现场出现了死了六个月的凶手的指纹——真是匪夷所思——我们参与破案的刑警都有想打退堂鼓的了,有些迷信刑警甚至公开说这是那个六个月前被处死的陆卫方的鬼魂复活了……”
“这种鬼话你也信?”我口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忍不住打了冷颤。
“我当然不相信复活和鬼魂,可是那杯子上的指纹怎么解释,而且还出现了怪事……很多人说得振振有词,给我们办案造成了困扰,在我们的心里产生了阴影。他们说什么有两种死刑犯的鬼魂容易复活,一种是受到冤枉的,一种是自认为自己死得不甘,死时还有未竟之事业的……”
“我问一个问题,”我突然打断他,“是否有可能你们确实抓错了人?这次犯案的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黎海一听浑身哆嗦了一下,连忙否认:“绝对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再说,就算抓错了,那个指纹又如何解释……”
“可不可能要让事实说话,”我冷静地说,“其实,只要经过专家比较这次受害者和上次受害者的伤口情况,就可以判断出来了,如果使用类似的凶器,因为每个人力道、姿势和身体习惯的不同,留下的伤口都是各有其特点的,有经验的专家不难看出区别的,这样就算有人伪造指纹,也能够澄清凶手并非同一人。”
“我当然想到了,”黎海抢着说,“我让我们的法医详细作了解剖,又不放心他们的结论,同时请省里的法医一同研究,并把这几次的伤口和以前发生的连环杀人案的伤口做比较,结果…结果,他们都判断相似率达到百分之八十,这就是说,凶手很可能还是陆卫方,加上指纹,凶手……”
“法医?” 我打断他微微颤抖的声音,“这次你找法医?可是上次检查受害者的是代号‘十四刀’的李一刀院长呀,这次你怎么不找他,我想他应该更加权威……”
“我找了,”黎海眼睛里露出惊恐,“我找了……”
“他验尸后的结论也一样吗?”
“他没有验尸。”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因为他疯了……”
“啊——”我忍不住喊出声来。
“就是这个疯疯癫癫的李一刀告诉我,”黎海脸上死灰一般颜色,“他告诉我他不用验尸了,因为他说陆卫方已经复活了……”
我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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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大半宿的啤酒,第二天一早我就爬了起来,而且精神抖擞。
我这人就是这样,只要有吊起我胃口的案子,我不但可以不计报酬,甚至可以不吃不喝。何况,黎海说了,只要在我全力以赴调查这个案子的期间,他可以每天给我报销一百元的“误餐费”,早餐算20元,中餐算30,晚餐则按50的标准。他说,公安办案经费紧张,“误餐费”是干警在办案中耽误了回家吃饭,公安机关对在外面吃饭的干警们的伙食补助。100元“误餐费”也是他这个大局长可以批给我的最高标准。
干起活我就会废寝忘食的,我估摸,只要到小食店开几张发票报销就可以了,至于我,早上馒头中午一碗面晚上一个牛腩饭就可以让我浑身上下各个零部件运转正常了,加起来不用50元。另外50元可以作为车马费。我想我一定要跑很多地方的。
先从哪里开始呢?
就从我最感兴趣的开始吧。我最感兴趣的不是谋杀案本身,也不是尸体——我对尸体怀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我甚至不想马上接触前后两起连环谋杀案的档案,那些血淋淋的尸体不但倒我胃口,而且可能让我无法理智思考问题。。
昨天晚上最让我吃惊也最让我放不下的就是代号“十四刀”的李一刀院长。昨天黎海在说到他时脸上的表情简直有点恐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想,就从市一医院原院长李一刀开始调查。李一刀是六个月前连环谋杀案的破案功臣,但听说之后不久精神出了问题,失去了院长职务。这次连环谋杀案再起时,这位站在科学最前线的外科专家却告诉黎海,死者复活了——这还不够跷蹊吗?
所以,当我前往市一医院时,对李一刀的兴趣远远超过了我对连环谋杀案本身。
市一医院前身是广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改革开放前,广海市全市只有六家医院的时候,第一人民医院的规模比另外五家加起来还要大。改革开放后,特别是近些年,各种医院都纷纷建起,广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重要性有所减,但仍然是当之无愧的最大医院,医生素质和医学设备在广海市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是医院在新装修时把医院的名字给改了,现在医院门口的几个血红大字是:广海市第一医院。“人民”两个字没有了。据说,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
我来到医院传达室旁边的保卫科,两位干事接待了我。我说我来找院长李一刀。两位保卫科干事互相看了看,我怕他们没有听清楚,加了一句:“就是以前的院长,绰号‘十四刀’的。”
黎海告诉我,知道李一刀绰号的远比知道他名字的人多。果然,两位干事这次闹明白了。
“哦,原来你找‘十六刀’,早说不就得了?”
“什么?‘十六刀’?他不是‘十四刀’吗?”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保卫科干事笑了笑:“你不知道呀,‘十四刀’是半年前的外号了,他又成功做了两个心脏移植手术,这不,早改成‘十六刀’了……”
原来是这样,这人的绰号是得之于他成功移植心脏的数量随时变更的。
“我到哪里可以找到‘十六刀’?”我问。
“嗯,跟我来,”另外一位走出门房,站到门口给我指路,“左边那栋小楼,进去后,右边有一个很大的电梯,你坐电梯下到最底层,他就在那里,那里是我们医院的太平间。”
“啊——”我惊呼出来,“他、他在太平间…我来晚了,他死了?”
“瞎说什么呀,”那位干事皮笑肉不笑地说,“他现在不当院长了,他负责太平间。不过,你见到他就知道了,他可能和死了没有两样。”
我请保卫干事陪我去太平间,他们两位一听脸色都变了,连连摇手。我只好一个人去。

电梯在一楼,是货梯。电梯旁边有一个接待柜台,但已经空空如也。我按了电梯,电梯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电梯很大,可以容纳两张担架。
电梯向下走时,我才意识到,市一医院的太平间在地下室。这难怪,市一医院位处市中心,黄金地段,这种宝贵的地方自然不能让死人和活人争。
电梯“哐当”一声停下,我感觉走了好久似的。电梯门缓缓打开时,我心情有些紧张。
面前是一个稍大的接待柜台,没有人在那里。我发现自己置身一条长长走廊的中间。我站在柜台前,看到桌子上很整齐,但一些案卷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坐在柜台后面了。
我小声问:“有人吗?”
没有任何动静。左边走廊的尽头有一盏日光灯忽明忽暗。
我提高了声音:“有人吗?”
这次,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长廊里回荡,走廊里的日光灯照着苍白的墙壁,我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哐当”一声……
我惊慌地回过头,电梯的门又打开了,但电梯里空荡荡的,我头皮一阵发麻,想到恐怖电影里,那些看不见的鬼魂从空荡荡的电梯里走出来。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就在我准备跨进电梯,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时候。左边走廊尽头有一扇门“吱呀”一声打开,我紧张地盯住那边……
“这里有很多人,不过能够回答你的只有我,”声音先传过来,接着一个被花白头发覆盖的脑袋伸出来,在那盏忽明忽暗的日光灯映照下很有些诡异,“你找我,还是找他们?”
“您是——李一刀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心里已经断定走廊尽头的老人就是我要找的“十六刀”。
“我不能出来见你,你过来吧。”他的声音很宏亮,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
我轻手轻脚地穿过半条走廊,走廊两边有好几个门,我都不敢朝里面看,我想那里面应该是停尸间吧。
走近他,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不便过来,他穿着胶靴,身上挂着皮兜,就像农村杀猪的人穿的那种防水防血皮兜。
他打开门,“你要进来吗?”
我说是的,他用下巴指了指门旁的一双胶靴,“换上吧。”
换上后,他把门打开,我跟着他高大的身躯进入他的工作间。
就在扫了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后悔进来了……
“年轻人,不用怕,这里比外面安全多了。”他回过头说。
我不怕,我只是觉得胸口一阵郁闷和紧张,胃里也翻江倒海般地折腾起来。这里确实是他的工作室,不过他的工作室也就是太平间。房间共有十几张铁床,其中几张上面躺着几条一丝不挂的尸体,两外两张铁床上的尸体被裹尸布盖着。那些浑身赤裸的尸体在苍白的日光灯下泛出石蜡的颜色……在左边一张单独分开来的较大的铁床上,一具男尸躺在那里,肚子被剖开,肠子翻在外面,铁床上不停滴着血水……为了不踩在血水里,我低头小心地移动步子,结果没有注意到,尸体伸在床外的手,在我衣服上拉了一下……
我慌慌张张亦步亦趋地跟着李一刀走到角落里,这里有一张桌子和两张凳子。李一刀自己先坐下,然后招呼我坐下,“年轻人,你要喝点茶吗?”
我赶紧摇头,眼睛仍然没有离开躺在不到十米的铁床上的解剖了一半的尸体,浓浓的消毒药水和血腥味让我脑袋里空空荡荡的。
“我这里很久没有活人来了……”老人喃喃地说。
我这才注意到,这位老人见到我,不但没有询问我的来历,甚至没有问我找他干什么。我想,这就对了,他一定很寂寞,就算我是误闯进来的,他也会愿意用茶来招待我。
“李院长,这里就您一个人工作?”
老人叹息了一声,“本来有好几位工作人员,自从闹鬼,都走了……”
闹鬼,我心中一紧。本来想问闹什么鬼,但看看眼前好几具苍白的尸体,以及正在滴着血水的敞开肚子的刚刚才好像拽了我一把的那具尸体,我压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的老人,除了不整洁的胡子和花白凌乱的头发,眼前的李一刀和黎海给我描述的形象相差不是太远。只是,我发现,老人的眼神很凌乱,远远没有黎海当初告诉我的那种好像能把他刺痛的手术刀似的目光。
“您正在工作,李院长?”我小声问。
“哎,工作不完的,”李一刀叹了口气,眼光转向手术台上的尸体,“那个尸体的家属要举行瞻仰遗体的追悼会,所以要求我们把尸体处理好。这不,我正在帮他把那些很快就会腐烂的内脏掏出来——哈,开棺追悼会,年轻人,你知道打开棺材让亲人朋友瞻仰遗容的追悼会的来历吗?我告诉你,以前医学不发达,经常发生人还没死就被活埋了,所以,打开棺材让大家都看看死者,也是让大家能够来确定一下,人确实死了……”
他突然停下来:“你找我有事吗?年轻人。”
我说明来意,在我说的过程中,我注意到李一刀脸上的表情变化无常,更加奇怪的是,有好几次,我注意到,他那本来散乱无神的目光突然射出手术刀般锋利的精光。
讲完后,我加重语气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李院长,您能确定当初您的结论没有错吗?您认为他们抓对人了吗?”
“年轻人,公安局的黎海告诉你什么了,不错,无论从推理,还是我从科学得到的证据,以及最后罪犯的坦白,你都没有理由怀疑当初抓错了人,杀错了人。”
“我知道,可是……”我心有不甘地说。
“可是这次又出现了相同的犯罪,而且上次的凶手的指纹出现在犯罪现场,对不对?”李一刀突然脸色阴沉,严肃地说道:“我不是说了,陆卫方没有死,或者说,他已经复活了。”
“李院长,”我浑身打了个颤,不觉提高声音说,“李院长,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您说出来的,什么复活……”
李一刀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向床上的那具尸体,我也只好跟了过去。
“你看,你看,年轻人,”李一刀激动地用手在尸体的胸腔和肚子里乱抓一通,一会把肠子拉起来,一会把肺部抓起来给我看,“年轻人,不要教训我!你看,这些是什么,这些是尸体,是内脏,可是他的家属告诉我,这个尸体前天还在一个宴会上大吃大喝有说有笑,他幽默的笑话至今还让与会的客人记忆犹新——送进来时,我在他的生殖器上发现粘有两个女人的阴液,可见死前他连夜风流快活——可是,你现在告诉我,眼前的这个尸体是什么东西?那个人到哪里去了,你说呀…年轻人!”
我急忙朝后退了两部,深怕李一刀会把手里的内脏突然递给我。
李一刀目光时而散乱时而射出精光,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症状。
都怪我,谁让我从一个疯子那里着手调查。
我这时就算想即刻告辞离开这个鬼地方也不是那么容易,激动的李一刀突然好像控制不住自己,滔滔不绝,大谈起眼前的尸体和灵魂之类的鬼话:“年轻人,你知道什么?人是有灵魂的,可是灵魂在哪里?躲在什么地方?哈哈,你能够感觉到吗?……你以为人死如灯熄吗?不那么简单的呀,灵魂是存在的,我迟早会找到的……”
我浑身颤抖,并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我找机会退到门口,换上自己的鞋子,掉头就走,慌忙朝电梯走去。在我进入电梯时,我瞥见那花白头发的脑袋还在走廊尽头那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摇晃,进入电梯我还听到他在那里嚷嚷:“你不是想知道陆卫方吗?告诉你,他没有死,哈哈,是我让他复活了,我让他的灵魂继续活着……”
从那里回到地面的人间,我倒真是失魂落魄了。

                             九

中午吃午饭时,我找到黎海,我气呼呼地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
“你必须告诉我李一刀发生了什么事!”
“呵呵,怎么啦,杨子?”
“一定有很多事,你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当院长,又怎么疯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什么呀,”黎海不满地瞪着我,“你丫的什么时候问过?你在广海市也半年了,这么大的事难道没有听说过?再说,昨天我不是告诉你了,他疯了,我怎么知道你竟然要从一个疯子入手查案?”
我打断他:“可是,他好像不是全疯,而且,我认为,他和破案有一定关系,你现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吗?”
黎海停了一下,讲了发生在李一刀身上的事。

无巧不成书,造成李一刀失去院长职务的事件就从广海市第一医院的太平间开始。
很久以前,第一医院的太平间和全国大多医院的太平间一样,就是在医院最偏僻的地方建立一栋独立的小平房,设备简陋,都没有冷冻设备,尸体大多放一个晚上,就被家属拖走了。记得我们小时候,经过医院的时候,常常会注意到一栋没有灯光的阴暗偏僻的平房里传出嘤嘤的哭泣声,那就是守夜的家属在伤心地哀悼他们的亲人。
但随着城市的发展,人口的增加,这样的太平间显然过时了。广海市第一医院这座位于地底下的太平间就是十五年前兴建的。当时还有人出来指责大兴土木的必要,理由是哪有那么多死人要储藏的。
这指责显然是错误的。后来由于人口增多,生活水平提高,死在医院的人越来越多(二十年前,死在家里的人口远远超过死在医院的),而且,死者的家属都不是那么急急把尸体运回去,他们宁愿出高价,让医院把尸体处理并保存一段时间,等到家属打点好葬礼才运走。太平间不但拥有了最先进的冷冻设备,而且还配备了处理尸体和为死人化妆的技术人员。很多病人送到医院时已经憔悴不堪、面目全非,当家属来取尸体时,发现亲人已经被化了妆,脸上扑上红粉,眉毛也描画了一番——这多少是对活着的人的一丝安慰。
所以,广海市第一医院的太平间这些年都人满为患,工作人员也一度增加到十人。生意好时,甚至还接受非病死在医院的死人业务。
然而,中国人对尸体和死人一向保持不求甚解的神秘态度,所以太平间也就成为世间最神秘和恐怖的地方。从太平间传出的鬼故事源源不断,可以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这也是当初广海市传出第一医院闹鬼的故事时,有识之士都一笑置之的原因。
但直到有一天,第一医院太平间工作人员小程突然死亡事件发生……
小程是刚刚参加工作的,他是无神论者,对自己在太平间工作不当一回事。这天下班后他回到寝室才发现手机忘在上班的太平间了。他正在等一个女孩子的电话,又没有那个女孩子的号码。于是,他急急忙忙返回太平间。
都下班了,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小程喊了两声没有人应,于是走到走廊右边的办公室,发现电话不在这里。他想不起来把电话拉在哪里了,今天他几乎进出过所有的停尸间。
就在他犹豫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拿起桌上的座机,拨通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然后他把电话放在一边,走出办公室。
来到走廊上,他隐约听到自己手机那熟悉的铃声在走廊尽头飘荡,他顺着这忽强忽弱的声音走过去,感觉这铃声有些异样,就好像走廊尽头那盏忽明忽暗的日光灯。
他来到走廊尽头,从半开的门里飘出他的手机铃声。他想起了,今天下午在这间最大的尸体处理间处理尸体时把手机忘在了墙角的桌子上。
这间最大的尸体处理间也就是我今天刚刚光顾的那间。那里是从地面运下来的尸体的第一站,在这里,工作人员完成对尸体的放血和清理程序后,才分送到各个尸体储藏间冷冻起来。
小程正准备推门,手机铃声突然停了,他疑惑地回头看了看远在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难道有人把座机的电话放回去了,否则怎么就停了呢。不可能,如果有人进来,一定要从电梯下来,那么小程肯定会看见的。
这时,他突然听到半开的门里传出了两个苍老声音的对话:
“我不懂听……我乱按一通,唱歌就停了……”
“乱按的?这玩艺得多少钱……”
“听说要几千——”
“那么多?我有那么多钱,就不会死了……”
……
“我没有那么多钱……”
“你那床冰吗?我这里好冷……”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好像是阴间——”
“如果早知道阴间有地方休息,我早就来了,也不愿意拖累孩子——”
里面有人?小程没有多想,突然推开了门,他看到一个老人坐在墙角桌子旁边的地上,赤身裸体,颤巍巍的手里正举着自己的新款手提电话东看西看。另外一个声音则来自一位躺在一张铁床上的尸体,那尸体本来被白床单盖着,现在却把那颗脑袋伸出被单外!
小程浑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凝固了似的,他认识这两位,这两位就是下午刚刚送过来的尸体,他如果不是想着晚上的约会,下午本来就把它们处理了的——给尸体放血和淘空内脏——可是,眼前这两具尸体在讨论自己的电话,一具甚至爬下了床——
小程本来想拔腿就跑,但他的腿却沉重得好像铅块似的,他挣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挪到电梯门口,但就在他伸手按电梯按钮时,那电梯门却突然打开了……
第二天早上工作人员来上班时,发现电梯无法使用,走下来的工作人员看到小程倒卧在电梯门口,一只手伸进电梯里卡住了电梯门——小程已经气绝身亡多时。
法医断定,小程因为惊吓过度,心脏衰竭而死。

“我靠,这种事你竟然不告诉我?”黎海还没有讲完,我就不客气地大声抗议道。
“告诉你?”他诡秘地笑笑。
“你丫的太不够意思,知不知道,老同学我今天上午还孤身一人到那个闹鬼的太平间去,你丫的老同学这不是成心想害我吗?”
“闹鬼?”黎海惊讶地看着我,“谁说闹鬼了?”
“这还不闹鬼,你刚刚讲的是什么?”
“这不是闹鬼,”黎海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尴尬,“只不过是丑闻而已,所以我才不能告诉你。你整天口没遮挡,把自己道听途说的东西都写出来,还贴到互联网上,我敢告诉你这些丑闻吗?”
“丑闻?不是闹鬼?”我盯住他,深怕他就此打住了,“我告诉你,黎海,发生在李一刀身上的事我都得知道,否则我没有办法帮你破案,讲不讲你自己决定吧。”
“别威胁我,我这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就是丑闻,不是什么闹鬼。我们公安当时就赶到太平间,封锁了现场,从小程被吓死的情况判断,他确实是活见鬼了。而那个尸体处理室的情况进一步证实了……”
“别转弯抹角,快点!”我催促道。
“那天晚上停放在那间处理间待处理的尸体有六具,其中两具是当天下午才运进来的,是两位老人。一具倒毙在咖啡桌旁边的地上,手里死死抓着小程的手机,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是走廊另一头的死者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另外一个老人也死了,只是,他的裹尸布有被移动过的迹象,死者的头伸到外面来了……”
“我知道了,”我大声说,“有人恶作剧,把死者布置成这个样子,为的是吓死小程……”
“没有人那么无聊,而且,你大概不知道,在太平间工作的人有不成文的规矩,绝对不能拿死人开玩笑。其实…唉,我们都调查出来了——”
“你们查出了什么?”
“那两位老人被送进太平间时还没有死亡……”
“啊——”
“不过其中一位迟早会死的,家属哭诉每天的抢救费超过两千元,家在农村的老人的子女早就背了一身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恳求医生拔掉救命的管子。管子拔掉后,老人好像立即没有了生命迹象,其实并没有死亡……”
“我的天,这种事竟然都发生了!!”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比活见了鬼还要恐怖。但黎海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并示意我放低声音。
“杨子,我还以为你有多了解社情民情,原来只是叶公好龙,你难道以为发生在广海医院太平间的事很少见吗?现在医院收费贵,广大农民和弱势群体有几个看得起病的?又有几个有能力负担得起救命的医药费和住院费?你知道吗?就广海市下面的农村,超过一半病人和绝大多数老人都是死在家里的,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没有钱吗?前段时间,中国各地都出现了天价医药费的丑闻,动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你想想,八亿农民有几个负得起那些天价医药费?所以,大多子女都是等父母病得要死才送到医院,可是如果父母送到医院却死不了,那么要死的就是子女们了——每天的费用动不动就是广大农民一年的收入……这种把活人送进太平间的事最多是医院没有把好关,可是你知道有多少病人亲属不得不把患者运走,死在路上或者家里的,前段时间竟然还发生过死者被推进火葬炉时突然醒了的事件,不也是因为家属没有钱看病……我一直以为你老同学有多关心和了解中国,没有想到,你丫的不怎么的……”
黎海找到这个机会贬低我,我也只有认了。我知道他在骨子里一直对我不那么服气。
“不过,”黎海过了一会,回到了正题。“不过,这件丑闻如果传出去,不但对广海市,就是对整个国家都非常不利,特别是社会上有老同学你这样的人,经常抓住丑闻不放——于是,我们只好听任‘闹鬼’的鬼话到处流传,并不去辟谣。后来,你知道中国人,越传越神,当然以前发生过的类似事件也被披露出来……”
“还有类似的事件?”
黎海冷冷地看着我,“你如果在太平间工作过,就知道了,很多时候,当你早上去上班时,发现昨夜放在那里的尸体移动过或者变换了姿势——在太平间工作的人员都能够泰然处之,不过小程的事闹得太过火,广海第一医院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很快都纷纷辞职,关于第一医院太平间诈尸的鬼话也就不胫而走,越传越广。”
我想起来,其实我也听到过这件事,当时只是一笑置之了。
我们两人默默坐了一会,我吃了两口已经冷掉的扬州炒饭。
“这件事我们一直保密,在社会上也就一直传‘闹鬼’,至于把活人送进太平间的丑闻始终没有曝光。不过,有一个人却受不了刺激……”
“你说的是第一医院的院长李一刀?”
“是的,他受不了刺激,失去了理智,需要接受心理辅导。真想不到,这样一个相貌堂堂、充满正义感和科学精神的白衣天使,自己的内心却如此脆弱……”
“你当然想不到,” 我忍不住嘲讽地说,“可能正因为他充满正义感和科学精神,才受不了这种打击,再说,一个人的外表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黎海抬头看我一眼,轻声说:“经过一段时间治疗,李一刀的病情虽然好转,却再也不是以前著名的外科医生了,他得了双手颤抖的毛病,一受到刺激,就说一些大家听不懂的‘鬼’、‘幽灵’什么的话。后来,他主动要求到太平间工作,你知道,那时,太平间的工作人员都已经走光了。”
我这才知道李一刀到太平间工作的经过,而且回想起今天我们见面时的情景。
“你是说他有时疯,有时不疯?”
“是的,其实也不是很严重,但是,你知道,由于他以前那么庄重和严肃,所以,他现在看上去才显得很不正常,其实省安定医院专家认为他并不疯,所以,他们没有接受他进入精神病院治疗。精神科专家说他只是一反常态,应该是受到强烈刺激吧。精神病专家建议他看心理医生就可以了……”
“他没有疯,我也感觉到了,只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我喃喃地说,突然抬起头,盯住黎海的眼睛问:“如果他没有疯,那么他说的那些疯话又如何解释?”
“……”黎海疑惑地看着我。
“他说连环谋杀案的凶手陆卫方根本没有死,他复活了。是他亲手让陆卫方的灵魂复活的!”
“……”黎海盯着我,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似的。
“告诉我,黎海副局长,陆卫方到底处死了没有?!”我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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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卫方到底死了没有?”我紧追不放。
“你、你什么意思,杨子?”黎海脸上的表情很迷惑,只是我看不出是真的迷惑,还是假装的。
“你比我清楚我什么意思,我想知道,陆卫方到底被处死了没有?”
“当然被处死了,”黎海耸耸肩,“他终审被判处死刑,十五天后就执行了。”
“你能确定?”我盯住他的眼睛。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连你也认为他复活了?”
“你不要假装了,什么复活?狗屁,我是怀疑,陆卫方根本就没有被处死!”我大声说。
“你怀疑?太夸张了吧。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杨子,你到底什么意思?陆卫方怎么可能没有被处死?你难道怀疑他现在还活着,而且重新杀人?”
“我的怀疑很无稽吗?”
“我没有听到这么荒唐的事,我请你来破案,不是请你来编故事的,更不是请你来怀疑我们的。”
“黎海老同学,你难道忘记了前段时间传出的,只要愿意出钱,大陆的监狱里什么事都不难办的报道?南方某省政法部门开出的公价是,两万块钱买一年自由时间,只要你愿意交钱,坐牢的时间都可以折换成金钱。听说,死刑犯获得自由也有价钱的——”
“杨子,你丫的又来了!”黎海坐直身子,不耐烦地打断我。“你又扯到政治上了,打住,打住!你说的那种情况不是没有,可是那是一些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而且现在也越来越少了,我们广海市是沿海大城市,下次就有可能成为直辖市,怎么会有你说的那种无法无天的事?再说,就算是拿钱疏通,也是在法院判刑前,一旦判了死刑,谁也没有本领用钱买命了。哎呀,扯太远了,破案就破案,怎么老扯到政治上去?!”
“哼,这是政治吗?”我也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这和破案有直接关系,上次你们对那起连环谋杀案如此保密,知道内情的不超过十个人,大多是你们内部人员。这次连环谋杀案再起,不但犯罪手法一模一样,而且,罪犯还留下了指纹——请问,我这样怀疑有什么不对吗?”
“这不可能,老同学,陆卫方不可能没有死——”
“你亲眼看到他被处死吗?”
“我——”黎海明显犹豫了一下:“执行判决是法院的事,我一个公安局局长难道要去监斩或者当刽子手不成?”
“你既然没有亲眼看到,为什么那么肯定陆卫方已经死了?”
我说罢,盯住黎海。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知道他心里也在打鼓。
“你可以帮我,”我说,“我们现在立即到法院——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排除我的怀疑。”
黎海不情愿地站起来,“也只有这样了,但愿法院不把我当成疯子。”

黎海亲自出马,法院副院长亲自接待我们。
当知道了我们的来意后,副院长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安。黎海也不安起来,他再三解释,他自己一点也不怀疑,只是既然死者的指纹再次出现在案发现场,那么询问一下处死犯人情况也算是合情合理,就当是走过场也未尝不可。
副院长当场打电话让秘书进来,并要求秘书带黎海和我去见当天执行枪决任务的法官和法警。
不一会法官和法警都赶到会议室。两位听到公安局副局长找,很有些局促。坐下后,听黎海说明来意,两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可不可以请你们回忆一下六个月前处死陆卫方的情况?”黎海和蔼地说。
法官和法警互相看了看,又用眼睛扫了眼我,欲言又止。
“这位是上面过来协助公安局工作的,不用顾虑。”黎海指了指我,表情轻松,用模棱两可的话敷衍过去。
法官和法警礼貌地冲我笑了笑。
“你们看是不是由我提问,帮助你们回忆?”我提议道。我理解没有人会愿意回忆这样的事件。
我的提议马上得到两位的赞同。于是,我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开始边提问边把我的问题和他们的答案记下来。
“那天是上午还是下午执行枪决的?”
“上午,我们有记录,不过都是很简单,因为谁也没有心情多花笔墨描述一场行刑执行的情况,不是吗?”法官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在哪里执行的枪决?”
“在监狱——不,在行刑车上……”法官犹豫地说。
“行刑车?广海市也有死刑执行车?为什么使用行刑车?据我所知,行刑车都很昂贵,除了大贪污犯以及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外,一般的刑事犯罪,都不使用的。”
“嗯,这个,有一些特殊情况。”法官开始支支吾吾。
“是你执行的枪决?”我转向那位法警。他就是执行上次死刑的刽子手。
他有些反感地点点头。
“执行车里空间不大,我想,如果不使用注射方式的话,你不用瞄准,一定是一枪毙命的吧?”我不带感情也毫无表情地问。
但我的问题显然还是激怒了法警,他呼吸很急促,肩膀一耸一耸的,眼看要冲我发火,法官用眼神制止了他。
“有个情况我最好说明一下,罪犯陆卫方生前要求希望自己死后能够把有用的器官特别是心脏捐献出来,这也就是我们使用执行车的缘故,而且为了不污染他的血液,也不便使用毒针注射的方式。你们知道,如果是捐献其他器官,枪毙后再掏出器官,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内,器官都可以移植。但心脏就不同,必须尽快移植,否则就没有用了。所以我们使用行刑车,把车开到医院附近,然后……”
“你开的枪?”我再次转向法警,“罪犯答应捐赠心脏,所以,你不能朝心脏开枪,那么你打的什么地方?”
“下面,肝脏部位。”法警话还没有说完,嘴巴又紧紧闭上了。
“打了几枪?”
“一枪,一枪就一个大窟窿,还能开几枪?”法警愤愤不平地瞪了我一眼。
“然后呢?”我的目光从法警转向法官,又从法官转向法警。
“然后,我的工作就结束了。”法警干巴巴地说。
我把目光转向法官,法官清了清嗓子。
“我们把犯人的尸体卷起来,打开车门,由法医和另外两名法警用车上的担架车把尸体运进医院……”
“哪个医院?”我急切地问。
“应该是市第一医院,据我所知,移植心脏手术只有那里能够做。”黎海插进来说了一句。
法官点头表示认同。
我沉默一阵,借在笔记本上记录的机会让自己冷静地思索了好几分钟。
过了一会,我才开口:“当时是你卷起尸体,监督一名法医和两名法警护送尸体到医院手术室的,那么你能确定陆卫方当时确实已经死了?”
法官显然被这个问题问得措手不及,看到黎海和我严肃的表情,他吃力地让自己镇静下来。“那一枪把罪犯整个肝脏都打飞了,肋骨和下腹部出现了一个大洞口——我们使用的是在身体内爆炸的子弹——你说他还能活吗?”
“但你们有法医,应该当场确认罪犯心脏已经停止跳动,正式死亡了!”
“你有点常识好不好,”那位一直对我瞪眼的法警突然开口,“心脏停止跳动了,还怎么移植?从我们行刑车到医院还要上楼,到手术室还要做准备,如果心脏在车里就停止跳动,还如何移植?”
我也瞪了法警一眼。转向法官问到:“心脏移植手术期间,你在哪里?”
“我等到手术进行到一半才离开,但我们有两位法警一直等在手术室外面,手术结束后,他们负责接收尸体,送给家属或者火葬场。”
黎海插进来问:“陆卫方的尸体呢?”
“记录说他的家属没有来领尸体,他的尸体被我们法警直接送进了火葬场。”
“记得手术移植医生的名字吗?”我问。
“不记得,不过,”法官说,“广海市能够做心脏移植手术的不超过三个人,而这位就是三个人中最有名气的,他的绰号叫‘十五刀’,不过加上陆卫方那次的手术,现在应该叫‘十六刀’了。”
我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黎海,看透他心里已经和我一样波涛起伏。
离开法院刚刚坐进车里,我和黎海几乎同时开口说话,随后,我们同时停下来。
“你先说。”他说。
“你先说。”我说。
“好,你怀疑陆卫方被处决后送到李一刀的手术台上时还没有断气,而李一刀又是最优秀的外科医生,不要说没有肝脏,就算是失去了心脏的人,他都能起死回生,所以你怀疑,陆卫方并没有死,被李一刀救活了——”
“你不怀疑吗?不是我一个人怀疑吧?”我插进来,“不是我怀疑李一刀没有断气,而是他被送到手术台上时肯定没有断气,否则,以本市心脏移植手术技术,不可能移植成功。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设想,那一天,当时绰号为‘十五刀’的李一刀确实做了一个器官移植手术,不过不是心脏移植,而是肝脏移植!”
“肝脏移植?”黎海不解地问。
“不错,据我所知,器官移植有很多途径,但心脏移植则绝大多数都来自死刑犯,这主要是因为心脏移植要求鲜活的心脏,对于死亡时间具有极严格的要求,相差以分钟计算。而李一刀是广海市最优秀的心脏移植专家,他当然知道自己移植的心脏从何而来,所以他如果‘蓄谋’救人,并不是很难,只要事先准备一个肝脏以及一具尸体就可以了,他在手术台上救活陆卫方,然后把割得残破不全的事先准备好的一具尸体交给法警,你是公安局长,你应该知道,这些法警不可能再去查证尸体的身份,何况尸体看上去都差不多,冷冰冰的——”
看到黎海脸色苍白,我没有接着说下去。我敢说,他浑身上下肯定已经和那具尸体一样冷冰冰的。

“怎么办?”冷冰冰的黎海求助地看着我。
“还能怎么办?”我叹了口气。
黎海拿起车里的电话:“我现在就下令立即控制李一刀,免得节外生枝。”
说着他开始拨号,看到他拨最后一个号码时,我突然伸手把话机压下。
“等一等,”我说,“让我想一想。”
黎海并没有放下话筒,好像要迫使我赶快想似的。我脑袋很乱,这一天实在太乱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我无法理清头绪。
“老同学,”我说,“不要打草惊蛇,再说,你难道也糊涂了,刚才我们只是合理地推理,一没有证据,二没有口供。再说,李一刀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奇怪吗?如果你现在把他扣起来,结果医生诊断他是疯了,那我们不是又回到了原地?”
“我没有想到这点,” 黎海头上出了汗,“他是不是装疯?为什么在他成为‘十六刀’后就疯了,这和太平间闹鬼事件又有什么联系?”
我听着他半是自言自语的叨唠,陷入了沉思……
“杨子,你说话呀,我们现在怎么办?”
黎海的声音把我拉回来。
“你刚才不是说,省里专门治疗精神病的安定医院不接受李一刀,精神科专家认为他只是受到了刺激,有反常态吗?所以建议他接受心理治疗。”我说,“你提到,他接受了一段时间心理治疗后,精神状态有好转——你可以告诉我,他的心理医生是谁吗?”
黎海点点头,说道:“广海市本来就没有几个心理医生,有名气的就更少。给李一刀进行心理治疗的心理医生我认识,就是上次帮我们大忙,引导嫌疑犯陆卫方坦白罪行的那位心理学博士。”
“啊,这么巧。”我说,“我想,明天我们得先见见这位心理学博士,了解李一刀的精神状态,看看是否可以帮我们忙。”
“好,那我们现在干什么?”黎海放下电话,好像小学生一样问我。
“睡觉。”说完这句话,我几乎就当场睡着了。

                          十一

“你们想了解李一刀?”
外表看上去一点不像年近半百,但举止行为老成持重的心理学博士张德荣不冷不热地接待了我们。好在来之前的路上,黎海已经简单介绍了他和心理学博士张德荣的“过节”。张德荣是老三届,改革开放后自强不息,在夜校完成大学课程,后来前往美国留学。
据黎海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底张德荣取得美国某所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两年后他在纽约开业,成为纽约当时唯一一位华人心理治疗专家。
几年前,有感于自己国家和家乡的高速发展,他回到家乡广海市。当时美国的华文报纸报道了这件事,广海市电视台也作了专题报道,张德荣成了“海龟”中唯一成名的心理学家。
然而,几年前,心理医生和心理治疗在中国还相当陌生,即使到了今天,市民们也只是在夫妻吵架后才想到去咨询一下心理咨询师,很少人把心理和医生联系起来。
可想而知,张德荣回到广海市创业并不容易,把自己的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可是除了电视台和当地领导的慰问,就是站在诊所门口看热闹的市民。第一年,光顾他诊所的不到一百人,而且大多是下岗夫妻闹意见、吵架、闹离婚。后来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年他一直惨淡经营。
这一点,我从他破败的办公室可以看出来。
黎海说,张德荣曾经应聘公安厅和广海市公安局的中级领导和破案专家的工作职位。他两次响应人事改革的号召,报考公务员。一次是报考公安厅的破案专家职务,另外一次是报考公安局副局长。两次的面试考官中都正好有“神探”之称的黎海。虽然张德荣给黎海本人留下深刻印象,然而,由于年龄偏大,加上他在海外留学太久,经历无法说清楚,人事部门和公安局最终没有接收张德荣。
不过人事部门和公安局正式回绝张德荣申请的理由则是:所学专业和公安业务关系不大。
从那以后,他见了黎海都没有好气。黎海不能透露组织决定的内幕,也自然背下了这口黑锅。他自己其实对张德荣很看重,而且还多次请他帮忙。然而,张德荣对黎海始终是不冷不热,认为既然他是当时的考官之一,拒绝自己肯定也有他一份。所以,这次见面前,黎海事先交待我,由我主谈。
“是的,我们想了解一下李一刀的病情。”我笑着说。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谈?你们也能够判断出的,再说,你们公安局内部没有心理医生吗?”
黎海尴尬地笑笑。
“这个,因为涉及一件案子,不便直接找他谈。”我耐心地说。
“可是他是我的病人,我不能提供病人的情况的。”国字脸的张德荣说着,靠到那张好像随时有可能塌陷下去的旧沙发上。
“老张,你就别那个了,这是中国,又不是美国,没有什么医生要为病人保密的条款,就是有也没有人认真的。”黎海不耐烦地说,“再说,人命关天,大家是朋友才请你帮忙,你也不是第一次帮我们了?”
“话不是这么说,你们公安局又没有心理医生,我说了你们两位能听懂吗?”张德荣脸上挂上一丝嘲讽。
“得了,老张,我不懂,可这位杨先生懂呀,他也是从美国回来的。”
听到黎海说我也是留学美国回来的“海龟”,张德荣来了兴趣。
接下来,我们两人用挟杂了大量英文地名的交谈把黎海晾在了一边。我们谈起了一些留学的情况,特别是我们都曾经参观访问过的地方,不久就很融洽了,张德荣还主动到厨房拿出了自己用中药通大海泡的润喉茶。
黎海则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我想了解一下李一刀罹患精神病的原因,”十几分钟后,我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其实,严格说,不是精神病,”张德荣沉思了一下,“他只是受到刺激,精神压力太大了。”
“这就更让我难以理解,李一刀这样的白衣天使,以救人为己任,每天都用自己的手术刀和死神搏斗的坚强战士,竟然这么容易精神就受到刺激?”
“这个问题问得好,也是当初让我难以理解的,”张德荣笑了,“如果你知道他的过去,就更难接受他的现状了。”
“他的过去?” 我看着张德荣,这才想起,我对李一刀的过去一点都不了解。
“是的,他的过去,每个人都有过去,”张德荣博士笑着说,“而没有人能够摆脱自己的过去,我们的过去就像幽灵一样缠绕我们一生一世……
“李一刀医生生在旧社会,家里穷,如果没有四九年的建国,他可能早死了。解放后,他能够上学,而且选择了学医。虽然后来经历一系列运动,因为他是反动学术权威,所以几乎每一次都受到了冲击,但没有人强迫他离开医院。大概是造反派也知道,自己生病后需要专家来救吧。” 张德荣娓娓道来,我眼前逐渐展现出一个完整的李一刀。
“虽然解放后,我们国家的医院都缺医少药,而且技术条件遥遥落后于先进国家,但据说,只要有李一刀在,只要那个医院的条件允许,他都能把病人救活。当然客观条件没有办法做到的,他也无能为力。可是老百姓不这么看,他们简直把李一刀当成可以和阎王爷讨价还价的神仙了。
“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被下放到公社医院,以前在公社医院里,连生孩子都经常死人,可是李一刀过去后,当时医疗条件能够做到的,他都做到了。别说生孩子,就是当初一些大城市包括省里的医院无法救治的伤病,到了李一刀手里,都能‘迎刃而解’……据说,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当初下放的那个地方方圆几百里的人还在念叨他,一些无知的农民把他神化了,据说在一些庙里还摆上了他的泥塑雕像呢。”
我和黎海互相看了一眼,眼睛里流露出不安。我们继续听张德荣讲李一刀过去的故事。
“改革开放后,中国医疗技术的发展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在这种情况下,李一刀更是如鱼得水。按说,他早就可以享受专家待遇,专门搞研究、带研究生、出国讲学交流,不用再到医院上班了,但他坚持在医院第一线救死扶伤。
“当今世界上最难的手术莫过于心脏移植,第一例成功的心脏移植是南非的医生于1960年实施的。我们国家直到二十年后才有条件进行。而李一刀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在我国排名也是前五位。你们大概不知道,全国每年成功的心脏移植不过一百多例,可是这些年李一刀一个人就成功进行了十六起,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竟然没有失败的例子,所以他的绰号叫‘十六刀’……”
心理医生张德荣喝了一口自己泡的通大海,清了清嗓子,看着我问:“杨先生,你看,如果你知道了他的过去,是不是会对他突然失常感到更加不可思议?”
我重重点着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可惜,”张德荣博士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可惜,正是他的过去才让他最终受不了刺激而精神失常。”
我和黎海脸上都出现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些年你们都知道了,国家搞了医疗改革,结果是广大农民和城市贫民,下岗工人都失去了医保,与此同时,医院的医疗费却越来越贵,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看不起病。
“这个时候,李一刀被推举为广海市最大医院的院长,开始负责医院的经营和管理,也就是说,他现在除了负责病人的生死,还要对医院的盈亏和生存负责。这些年的情况我不用多说了,你们都清楚。李一刀不能再单凭自己的技术和手中的手术刀治病救人了,他首先得弄清楚病人是否有钱能够负担昂贵的医药和救治费用——对于那些无钱支付费用的,他的医院都得拒他们于门外——我想,不用多说了,这和李一刀一生的信念是如何的水火不容!”
我和黎海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长长叹了口气。
我幽幽地说:“我能够理解,老人一定非常难过。可是没有办法,他救得了一人,救不了所有的,更何况,如果他把医院搞成慈善机构,那么医院很快就会倒闭,最后可能连本来不致命的病人都求医无门了。”
“你们理解就好,” 张德荣博士总结性地说,“理解了,就知道李一刀院长并不是‘突然’受到刺激。这些年,他当院长的医院当然救治病人无数,但这些在李一刀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而这些年那些被他的医院拒之门外的病人,以及死在医院门口的,甚至那些因没有钱而耽误救治最终死在医院的,则都一个一个、日积月累地压在他的心头——积忧成疾呀!太平间的闹鬼事件只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把这位坚强的以冷静和锋利的手术刀著称的善良的老人压垮了……”
不愧是心理学博士,循循善诱,头头是道,最后画龙点睛,点醒了黎海和我。
我们三人都沉默了。
当我抬头碰上黎海的眼睛时,我看到他正想开口,我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说了。我知道他想进一步询问,想听一听心理学博士对于李一刀是否会救活陆卫方的看法。
告辞张德荣时,他沉着脸对黎海说:“你们公安部门的领导应该面对现实了,不要看不起心理学,看看社会上曝光的大案要案,哪一个不是心理变态者搞出来的?马加爵杀同学,病人砍医生,民工杀老板,张军连环枪杀案……件件都是变态杀人,改革开放的过程中整个社会都变态了,身处社会中的人当然也不能不变态——可是你们公安部门就是不正视这个事实,太不与时俱进了。下次再找我,我不会再那么配合了,我就不客气,有言在先,下次会按照美国的收费标准收钱的。”
黎海笑着说“应该,应该”,我也连着谢谢他的通大海润喉茶,告辞了。

“我们怎么办?”
“你丫的是公安局局长,怎么老问我?”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顶了他一句。实际情况是,我也一时之间六神无主,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抓人肯定不行了,至少找到活着的陆卫方之前,不能抓李一刀,而且……”
“而且,你现在不是那么确定李一刀会救陆卫方了,对不对?”我说,其实我自己心里也不是那么确定了。
“如果说救人,我还是相信他会救,可是,你想到没有,他如果要救陆卫方,则必须提前准备一个尸体和一个鲜活的肾脏,虽然说医院周围都有一些黑市贩子,贩卖肾脏。但要弄到一个这么及时的毕竟不容易,而且要化三万块钱,再说,李一刀这种以科学精神著称的专家会这么有心计吗?目的又是什么?难道救活陆卫方,让他重新杀人?这更不符合李一刀的本性。”
“这才像个公安刑警大队的神探,”我竖起大拇指,只因黎海说出了我心里的怀疑。
随后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上车,走吧。”
“到哪里?”
“当然是第一医院太平间。”
“现在就去?”
“现在不去,更待何时?”我朝老同学眨了眨眼。
“可是,你不是说——”
“我们不能抓他,”我说,“但没有说不能找他,找他好好聊聊呀。”
黎海屁颠屁颠地跟着我爬进轿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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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小车前往市第一医院的路上,黎海注意到车上的电子钟,一拍脑袋,说:“嗨,都忘记吃饭了,十二点了。”
随即他告诉司机到酒店吃饭,不过被我制止了。我说:“还是先工作吧。”
黎海不解地嘀咕着,不过,我没有解释,到太平间前最好让自己的胃空着。
黎海很快就会明白的。
这次有公安局副局长陪着,我倒也不再紧张。两人在医院下车,我驾轻就熟地一路带黎海进入直达太平间的宽大电梯。
“我来过,当时这里还有人值班,还是个小姑娘。”电梯门打开,黎海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接待柜台。
我们两人来到被日光灯照得苍白无力的走廊,我正要开声喊,黎海伸手扯了一下我,小声说:“不要叫,你没有听人家说,到了坟场和太平间不要大声喊叫吗?会把鬼魂叫醒的。”
我浑身一哆嗦,再定睛看黎海,才知道他是半开玩笑。当然,他的表情中隐藏的另外一半则是我猜不透的。我可以理解,他出生在南方,从事的又是高危险的警察职业,对鬼神敬而远之以及适当的迷信,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蹑手蹑脚朝那盏忽明忽暗的走廊尽头走去,那边传过来肉市场才有的沉闷的砍伐的声音……
砍剁声是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尸体处理间传出的,我们走近后,砍剁声停下了。半开的门缝里传出强烈的福尔马林和血腥气味。黎海刚想推门,我抓住了他的手。
我让他注意听,因为门缝里飘出了对话声。
“让我找找,不要急……”
“这里也没有,那么……”
“不要放弃,我知道……”
“你躲在哪里……”
……
我能够辨认出这声音是李一刀的,声音有些不清,有点像自言自语,又有点像对学生上课,唠唠叨叨。我和黎海互看了一眼,没有想到这里还有别人。
我轻轻敲了敲半开的门,房间里立即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我们听到胶靴踩在水里的声音,胶靴停在门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面前的李一刀吓得我和黎海都倒退了一步。
“对不起,没有吓着你们吧,”李一刀用手擦着脸上的血迹,这一擦更糟糕,整张脸就好像戴上一个血面具。
我们两人勉强笑了笑。
但当李一刀让开身子,让我们进去时,我们的笑容又同时凝固在脸上。
如果地狱真有十八层的话,那么眼前的景象一定是地狱的第十八层,整个房间里的每一个铁架床上都横七竖八地躺着赤裸裸的尸体,尸体太多,有些铁架床上挤了两三具尸体。每一具尸体都被砍割得支离破碎,地板上血流成河,血水里还散落着残肢断臂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器官……
黎海喉咙里咕嘟了一下,还好,他胃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出来。
“你们进来谈,还是我到外面去?”老人想笑,但血面具让笑容显得异常诡异。
“我们进来。”我说,我的话让黎海很吃惊,他显然不想进入那间屠宰场似的尸体处理间。
换上胶靴后,李一刀从门后取下两套皮兜递给我们。黎海把自己包得紧紧的,我想如果能够有口罩,可能更好,但谈起话来就不那么方便了。
我们两人小心地跟着李一刀朝墙角的桌子走去。房房里堆满了残肢断臂的尸体,就算再小心翼翼,也免不了碰上尸体,或者踩在一条断臂上。“这些都是自愿捐献者的尸体,今天下午医学院会来人运送这些尸体回去。以前这里几个人上班还要赶工,现在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呀,得赶紧处理,所以,不能陪你们聊太久——”
“啊——”身后传来黎海的惊呼声,我立即转身——黎海脸上像见鬼似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不远处的一张铁床上摆着七八个铁盘,每个盘子上都放着一个头颅——是没有身体的头颅,从脖子齐齐切断的头颅……其中一个头颅刚刚被砍下来的样子,托盘上的血还在流动,不远处那具趴在铁床上的滴血的无头尸可能就是这个头颅的主人。刚才听见的沉闷的砍伐声大概就是砍这些头颅了。
我和黎海都把目光转向李一刀,想知道他是不是疯了,也同时想知道,他手里是不是还握着刚才用来砍那些头颅的斧头——又会不会砍顺手了,突然向我们的脖子砍过来……
“这些头是省里的医学院购买的,他们用来给学生实习面部拉皮、面部整形包括隆鼻等整容手术——”
“隆鼻?”
“拉皮?”
我和黎海重复这两个字,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还以为这些都是为了医学实验而用,没有想到把头砍下来只是为了给学整容的学生做实验。”我强压住心里的不安,面带嘲讽地说。
“没有办法,他们出的价钱高,卖给他们,医院就可以用这些钱购买更好的救命设备。不过,虽然已经给捐献尸体的家属们一定的补偿了,但不能告诉他们,自己亲属的头颅是给整容医生做实习用的……”
李一刀说着,打了个哈哈。我们三人来到墙角的桌子旁坐下来。李一刀确实像他所说太忙,没有时间到外面吃饭,因为桌子上摆着已经吃空了的便当饭盒。我看到黎海见到这个饭盒时的表情,再次庆幸刚才没有让他先吃饭。
三人坐下后,黎海尽量不看满屋的尸体,他和李一刀是老相识,两人开始聊了起来。我的双眼则始终没有离开满房间的尸体。这些尸体都被割开了,大多胸腔被打开,有些腹部的肠子流在外面,另外几个连着头颅的尸体的头颅上赫然流出了粘稠的脑髓……我想起了进来前听到的李一刀的自言自语……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心里默默地想着,继续用眼睛搜索——那张最大的处理台上正有一具女尸,敞开的腹腔正“滴答”、“滴答”滴着血水,工作台上摆满了肢解尸体的工具,电锯、斧头、砍刀——我又把目光转向李一刀的脸,他今天看来非常正常,正常得有点不正常……
我想如果这时能够和黎海交换一下意见,哪怕交换几个眼神也好。可惜,这位老兄从发现那几个放在托盘上的头颅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的活人,再也不扫向那些尸体了。
我突然站起来。
“你……”李一刀抬头看着我。
“你们聊,我想随便走走。”
黎海则惊讶地看着我。我让自己放松,故意顽皮地对黎海眨眨眼,悠闲地走进摆满尸体的铁架床之间,就好像参观一个艺术展览馆。
他们两人虽然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但两人的目光都被我吸引住了。我从一个尸体到另外一个尸体,观察着尸上的砍痕,强忍住心底涌起的恶心,眉头紧锁……最后我在最大的那张处理台前停下来。
“李医生,”我大声地喊道:“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李一刀倏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向我。黎海也紧跟在后面。
“当然可以,年轻人,问吧。”李一刀声音洪亮地回答,但我还是感到他声音里的一丝紧张不安。
“您在找什么?”
李一刀怔住了。
“您----在----找----什----么?”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提高了声音大声问。
李一刀脸上由于被污血覆盖,看不清表情,但从他的眼神,我看出在接下来的短时间里,他的心里激烈地斗争着。
而且,有那么一瞬间,他盯着我的目光像手术刀般锋利,直刺我心,我感觉到心底深处隐隐作痛……
我没有告诉老同学黎海,为了写好推理侦探小说,我不但阅读了很多涉及尸体的推理小说,而且阅读了至少五本非常专业的尸体解剖著作。虽然从来没有实地进入一个尸体解剖间实习,但我对尸体处理过程的知识足够让我做出正确的判断:眼前所见绝不是处理尸体那么简单,倒好像李一刀在这些尸体里找寻什么东西——
我死死盯住花白头发的老人,看到他的双肩微微颤抖起来。他身后的黎海虽然也不清楚我何来此问,但职业的习惯让他把手悄悄伸进了口袋。我知道,他习惯把自己那支六四式小手枪放在那个口袋里。他的爱人有一次向我抱怨,他的那个口袋总是先破一个洞。她说,她只好用一块真皮加固那个口袋。
“您在这些尸体里找什么?”我第三次问,声音不大,但声音里透出不得到回答就不肯罢休的决心。
我们两人的目光继续交织在一起,谁也没有理睬站在他身后的黎海。但黎海显然感觉到我们之间的不寻常气氛,他从职业出发,摆好了最好的格斗姿势。
我和李一刀继续用目光对峙着,这时,我的目光也已经能够穿透他的心——突然,老人的眼神涣散了,接下来我看到他眼睛里有些湿润。
“你,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对不对?” 老人叹了口,声音中透出悲哀和伤感。“我知道,我从你眼神中看出来的,你知道我在找什么,是不是?”老人恳切地说。
我默默地点点头。这一刻,我和这位经历了无数生死的老人的心灵是相通的。我们交织在一起的目光中充满了理解和真挚。
我们两人都转向处理台,上面躺着一个尸体,胸腔打开,心脏和肺部挂在尸体上。李一刀拿起旁边的钳子,夹起心脏,小心地塞回胸腔里——
“喂,你们两位,”大声说话的是突然走上来的黎海,“你们两位搞什么鬼?不要当我是透明的,我是活人呀。你们两位刚才在谈什么,李医生到底在找什么,我还不知道呀!”
我和李一刀转身看着黎海,他胸脯一起一伏,显然有些气急败坏。
“您在找什么?”他先是问李一刀,随即又转向我。“杨子,他在尸体里找什么?”
李一刀回避了黎海的目光,转过身继续捣弄那具尸体。
我盯着眼神中渐渐透出慌乱的黎海,小声说:“他在找灵魂!”
“这些尸体的灵魂!”我补充一句,随后转身,把目瞪口呆的黎海留在了身后。

这件案子告破后,黎海和我曾经边喝啤酒边聊起那天李一刀在太平间砍剁尸体寻找灵魂的事。
“你不认为他当时已经疯得很厉害了?”
“……”
“你们为什么不继续谈下去,在我面前躲躲闪闪的那么神秘?”黎海重重放下酒瓶,瞪着喝红了的眼睛问我。
“我也说不准,他当时可能完全疯了,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可能他比我们都清醒,怎么说呢……”
“你丫的别故弄玄虚,”黎海生气地喊道,“这个一辈子都崇尚科学的外科医生怎么会突然对灵魂感兴趣,并且要在尸体里找寻灵魂?”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有时虽然想通了,但却又总是峰回路转碰上死胡同。后来就不愿意多想,现在在黎海的喊声和啤酒的刺激下,我再次思考这个问题。
“这和他的经历有关,你想想,他救了那么多病人,同时也看到那么多人在他面前死亡,特别是他当院长后,看到那么多不该死亡的人却因为无钱而无可奈何地死去——表面冷酷但却以救人为己任,心底善良的李一刀把造成这些无辜死去的病人的罪责都归咎在自己一人的身上,那该有多么沉重,你可以想象得到的。”
黎海使劲点着头。
“最后太平间闹鬼事件和陆卫方事件把他压垮了,他彻底崩溃了。崩溃下来的他偏执地认为自己是杀人犯,是凶手,是罪人——他深深痛悔,但为时已晚,他认为自己的灵魂沾满了罪恶——”
“他不该这样认为,”黎海叹息道,“那些人要死要活都不是他造成的,他太偏激,太爱钻牛角尖。”
“是的,这就是从事科学的人和我们这些人的不同之处。”我淡淡地说。
“哦,什么意思?”黎海诧异地问。
“你想,如果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退休后悔罪了,最常做的是什么?”
“这我知道,是吃素拜佛。”黎海毫不犹豫地说。
“是的,就是改变信仰,祈求茫茫的上帝和神佛原谅自己,保佑自己的良心能够平安无事——可是李一刀却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崇尚科学的人,总想用科学的办法解决问题,最终解除压在自己的灵魂上的负担。”
“解除自己灵魂上的负担?”黎海兴趣越来越大,都忘记喝啤酒了。“他该不是在那些尸体中找寻自己的灵魂吧?”
“当然不是,他在寻找那些尸体的灵魂,但如果找到了那些尸体的灵魂,他的灵魂也就彻底解脱了。”
“我怎么越来越糊涂,杨子,你单刀直入吧。”
“好,李一刀是个医生,又没有宗教信仰,因此也并不相信灵魂之说。但在受到强烈刺激后,他突然相信或者想去相信灵魂是存在的,而且想要去用科学方法证明。如果你对人类寻求灵魂的历史稍微了解的话就应该知道,历史上使用科学的方法去证明上帝存在,去试图寻找灵魂的大有人在,而且很多都是大科学家和医生。例如,国外早在百年前就证明,当一个人死亡后,他的尸体会突然在他或她断气的一瞬间减轻35克,这35克的重量是什么呢?有科学家说,就是灵魂。于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灵魂在哪里?科学家和医学家一直在争论人类的灵魂到底依附在身体内的哪一个器官上,是心脏,大脑,还是肺部,抑或是教会所言,灵魂在身体里无所不在,到处游走……”
“呵呵,原来这样,我想,在我喝酒的时候,我的灵魂一定在我的胃里,在我做爱的时候,我的灵魂一定在——”
“你闭嘴,”我粗暴地打断他,因为他差一点打断了我的思路。“现在来看看李一刀为什么突然热衷于找寻人类的灵魂。你知道,李一刀对那些死在自己医院里和外面的无钱治病的患者耿耿于怀,始终认为自己是罪魁祸首,是凶手。可是,你想想,如果他能够证明人是有灵魂的,那些死亡只不过是灵魂厌倦了那具臭皮囊,抛弃了迟早要腐烂的尸体的话,又会如何?”
“啊,我知道了,如果他找到了灵魂,他会很开心,这说明,那些所谓的死亡事件就不是什么大罪责了,只不过是生命转化成另外一种形式而已。”
“不错,如果人类的灵魂可以摆脱臭皮囊而永生,他李一刀自己灵魂上承受的沉重负担和经受的非人折磨就会烟消云散。这道理和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比我们这些无神论者更能平静地面对死亡同出一理。所以我说,李一刀那天在太平间的尸体里寻找的虽然是这些死者的灵魂,但其实是为了解除自己灵魂上的负担,给自己一个平安。”
“但愿他能够找到自己迷失的灵魂。”黎海叹了口气,口气里充满了伤感。
他使劲打了个喷嚏,好像要把伤感喷出来似的。然后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说:“但是那天,当你知道了那个也许是疯子也许是比我们更正常的李一刀把尸体砍得支离破碎的时候,你却不再讨论灵魂问题,为什么?”
“我不谈灵魂,是因为那不是我们找他要谈的,再说,那和案情关系不大。”
“你当时是怎么知道关系不大的?我们的凶手不就是一个幽灵,一个死而复活的鬼魂吗?换句话说,不就是一个赤裸裸的灵魂?”
“听我说完,那天我不想谈灵魂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当时的三个人中,至少有两个人不那么相信灵魂这一说,另外一位,就是李一刀,他也处在半信半疑之间,正在尸体中寻找灵魂——你觉得我们谈灵魂会有什么结果吗?”

                           十三

那天在太平间里,我告诉黎海李一刀正在尸体中找寻灵魂,霎那间,他脸上出现疑惑、惊恐和极度不安等好几种表情。但我已经转过身,继续和李一刀交谈。
我和李一刀没有继续谈论灵魂,还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灵魂这种东西,只能靠每个人自己的灵魂去感受和领悟,永远谈不出个名堂的。
但,我们两人之间突然有了一份融洽,一份深深的理解。那是从我们灵魂深处发出的,反映在我们两人谈话的声音里。我不知道黎海是否注意到,我和李一刀两人交谈的声音已经变了。我们像一对父子,像师生,又像是久别重逢的忘年交。
当我们再次在桌子旁坐下来后,李一刀主动开口问道:“年轻人,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到你吗?”
“是的,”我正襟危坐,“我想请您回忆一下您最后作的那个心脏移植手术,虽然已经有五个多月了,但我相信您还记得,那个捐献心脏的人是西城医院的外科大夫陆卫方——”
虽然脸上仍然沾满污血,但我注意到李一刀的脸再次阴沉下来。让老人回忆那显然让他刻骨铭心的一刻,我也有不忍。
“当时您帮公安局破案,使得凶手落网了,凶手自愿捐献自己的心脏……”
“我知道,”李一刀打断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一旦讲开,李一刀虽然时不时难以掩饰声音中的不安和痛苦,但我还是从他竭力控制情绪的讲述中,详细了解到当时的情况。

那是太平间闹鬼事件不久,李一刀的压力很大,当然最大的那股压力来自他自己的灵魂深处。平时他很忙,部分原因是他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忙,忙得几乎没有时间思考。但太平间闹鬼事件像一个幽灵缠绕着他,挥之不去,迫使他重新思考,不但是思考国家医疗制度,思考医院,思考金钱和人的生命,更主要的是,他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理想,以及自己的灵魂。
为了减轻这些压力,他继续加重自己的工作,希望这次也可以像以往一样,靠加重工作压力,来减轻心理上的压力。
正好这时他接到上面通知,有死囚犯自愿捐献自己的心脏。心脏移植手术需要大量金钱,所以不是一般病人可以负担得起的。而且大多时候并不是靠排队先来后到,而是价高者得,或者谁联系到捐献的心脏,谁可以捷足先登。
陆卫方的心脏被医院通过中介联系到出价七十万人民币的移植者预订了。
然后紧张的准备工作开始了……
那天,根据约好的时间,李一刀院长一早赶到医院,给准备接受心脏移植的病人做各种检查和准备。
上午十点,患者被推进了手术室。十点半,助手接到法院电话,行刑车已经开到医院楼下,十分钟后准时执行枪决。
李一刀进入手术换衣间,由两位护士给他换上衣服。换心手术一般超过四个小时,每次手术进行中,主刀大夫一刻钟也不能离开。所以,有些主刀医生干脆就把尿拉在裤子上,有些则需要护士帮忙用便盆接尿。李一刀则提前穿上纸尿裤。
当他进入手术室前,助手轻轻告诉他死刑已经执行,捐赠者正在来手术室的路上。
李一刀深深吸了口气,迈着沉稳的步伐进入手术室。手术室里的全体工作人员立即站直,向这位德高望重的主刀大夫行注目礼。
这时准备接受心脏移植的患者已经被全身麻醉。患者的脸被白纱布覆盖,李一刀很满意。他不想接触患者的脸,更不像有些医生,在手术前和患者打成一片。李一刀认为,那样会让手术带上感情色彩,影响医生手术刀的稳定。他宁肯把眼前的手术做成一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医学技术突破。
李一刀用手在患者的胸脯触摸,然后对照X光片,用手术笔画了几个大小不同的圆圈和线条。随后举起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比划了几下。护士们相互看了看,眼睛里充满了敬佩。她们知道,这位令人尊敬的老者,手术刀落下时,将会分毫不差,直取心脏。
之后,李一刀医生放下手术刀,站在那里闭目养神。几分钟后,他听到手术室的门轻轻推开,担架车的轮子摩擦地板的轻微的“吱吱”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进入到手术室。
随后他耳边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李院长,心脏已经运到,可以动手了。”
他轻轻举起手,同时一个护士把手术刀准确地放在了他的手里。他握紧手术刀,哧溜一声划开了患者的胸脯——随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担架车。身后的护士开始处理那个打开的胸腔——而他则需要去取那个新的心脏。
担架上躺着被卷在白被单里的死刑犯的尸体。为了不引起护士的惊慌,一般由护送尸体的法医负责掩盖枪伤伤口,只露出需要摘取器官的部位。
那一天需要摘取的是心脏,所以,需要李一刀亲自操刀。
他低下头,看到尸体的心脏部位已经露出来。他用手势示意护士再次给这个部位消毒,然后他示意其他人都退后。
他用手在尸体的胸部按压了一下,温暖的,很有弹性,而且心脏竟然还在跳动——他心里一阵惶惑。
在心脏移植手术里,新鲜的心脏是手术成功的首要条件。虽然美国已经可以把心脏冰冻三个小时后仍然可以移植成功,但在中国难度还是很大的。最好是新鲜的心脏,当然,如果是新鲜得还在跳动的心脏,那就更好了。
眼前就有一个。李一刀按了三次,心脏仍然在跳动,他犹豫了……
手术室里静悄悄的,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一刀的身上,但没有人走过来。李一刀不喜欢人家看他从死人身上割下心脏,所以,没有人敢走近他。这是李一刀的规矩,在这个房间里,李一刀的规矩大于一切。在手术室,主刀医生既是恺撒也是上帝。
只过了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钟,但时间的流逝在这间手术室里却被无限放大,每个人都好像过了很久。李一刀头上甚至出现了汗珠,他再次用左手按了下心脏的部位,发现那个心脏跳动得很厉害,但他同时想到身后不远处手术台上躺着的患者,他的胸腔已经被自己切开,那个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微弱……
他把手术刀伸向尸体的心脏周围,试刀似地轻轻划了一下——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尸体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不过随即他又感觉到裹在白布里的尸体颤抖了一下。
他使劲闭上眼,然后再次睁开,白布一动不动,他抓刀的手慢慢伸向心脏——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从白布里传出来:“李院长,是我…陆卫方,救我…不、不要杀我——”
李一刀一向稳如泰山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大腿间感到一股热流,尿撒在纸尿裤里。

“你救了他?”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做声的黎海急切地插进来问,声音中充满紧张和期待。
李一刀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当然不能救一个杀人犯,何况我也救不了他。”
“我想问一句,”我问道,“你应该接触过至少十几位死刑犯的尸体,从他们身上摘取心脏,以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吗?”
李一刀沉默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说,因为太平间事件,我心里笼罩着阴影,所以才会注意到‘尸体’并没有死,而以前都是我忽视了?以前那些死刑犯其实都是到这里才被最终结束生命,我才是刽子手?”
我不置可否。
“你这样猜疑有道理,因为以前我确实从来没有想过白布里包裹的尸体是否已经正式死亡,而且,有好几次,我掏出的心脏确实仍然在跳动。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尸体突然开口说话……”
“这就怪了,难道这陆卫方有什么特殊之处?”黎海惊叹道。
“不是,”李一刀淡淡地说,“你不要忘了,他是个医生,一个外科医生。”
“啊——”我轻呼了一声,“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他不可能不知道,只要他要求捐献心脏,执行枪决时就不会朝他心脏开枪。按说要想一枪毙命又不影响心脏,只有朝脑袋开枪,国际上对死亡的判断标准,一般以脑死亡为依据。只要脑死亡了,心脏仍然跳动,也可以算正式死亡了。所以我们比较倾向行刑时朝死刑犯后脑开枪。但那样开枪,如果掌握不好,死者会破相,家属可能不愿意。除了大脑和心脏,如果朝其他的任何部位开枪,无论打几枪,都无法当场毙命。这一定是陆卫方早就想好的。至于以前的犯人也是这样送进来,却没有一个不是昏迷不醒,更不用说像陆卫方一样开口说话,我想,这就要归功于陆卫方的医药知识了。”
我和黎海聚精会神地听着。我想,这时无论是黎海抑或是我,都不会认为李一刀是个疯子。
“因为他是医生,他知道哪些药物提前吃下去可以让他在中枪后保持清醒,而且有抑制出血的功能。作为死刑犯,他提出一些要求,法院自然不会拒绝,何况这些药物也不会致命。本来死刑犯行刑前一天的饭食里会混进一些镇静药物,使罪犯在被处决前昏沉麻木,便于死刑执行。我想,陆卫方一定没有吃这些药物。所以,他在肾脏被轰出一个大窟窿后竟然没有昏过去,还开口说话……”
“你一定没有听他的,”黎海焦急地问,“是不是?”
“当然没有听,就算我想救他,也来不及了,当然我可以让他多活几个小时,然后找机会给他换一个新肾脏……”
“你——你这样做了?”黎海脸色铁青,嘴唇发白。
“你不要瞎说,”我打断他,把老人的视线吸引过来。“李医生已经说过两遍了,他没有救他,他也不会救一个杀人犯,不要忘记,这个杀人犯陆卫方还是李医生帮你抓到的。”
我注意到李一刀被血污覆盖的脸扭曲得厉害,于是轻声问:“李医生,可以告诉我吗,那个尸体——那个陆卫方还对你说了什么?”
老人的肩膀颤抖起来,显然内心受到炼狱般的熬煎。我用温柔的目光安慰他。
好几分钟之后,老人才从内心的煎熬中缓过一点神来,缓缓地说:“他说,李一刀,你杀的人还少吗?你一定要救我,不要再增加自己的罪恶了,你要救我,求你…李一刀,如果你不救我,我变鬼也不放过你,你记住,我不会死的,我的灵魂……”
李一刀突然停下来,我等了半晌,轻轻问:“他说自己的灵魂怎么样?”
“他没有说完。”
“他怎么了——”我问。
李一刀声音颤抖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法院的法警已经走到我身后,陆卫方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个法警突然伸出了手,准确地摸到白布覆盖的陆卫方的喉咙上,随即我听到喉结断裂的声音,陆卫方身体扭曲了几下,就断气了。”
李一刀眼睛里露出了恐怖的神色。
我伸出手轻轻放在老人的手上,我能够理解,这位整天和死神打交道的白衣天使当时面对的是什么情景。
老人抓住我的手,感激地看着我。
“年轻人,我一直在和死神打交道,但那些天,我才知道大多的生命不是被死神带走的,是人在结束人的生命!那天我亲眼看到一个人在我面前被掐死,然后我乘他身体还是热的时候,用刀割开了他的胸腔,取出他的心脏——那心脏还‘扑通’、‘扑通’地跳动……”
“李医生,”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和体贴,“那可能只是您的感觉,他的心脏其实已经停止了跳动。不管怎么样,你没有任何错,那是个杀害好几个无辜生命的死刑犯,而你却是用他的心脏救活另外一个无辜的生命,你是白衣天使,你——”
“是吗?”老人喃喃道,“我是无辜的?!”
从老人突然涣散的眼神看,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但这时的我和黎海都暗自松了一口气。陆卫方死了,死在这位诚实的老人的面前,是老人亲自取出了陆卫方的心脏,最近的连环谋杀案的凶手另有其人……
“可是,陆卫方并没有死。”老人突然激动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让我和黎海都差一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我看着老人迷乱的目光,心想,老人在自我安慰,他当然希望陆卫方没有死,或者陆卫方又复活了,这样老人的负疚感就少多了。
于是,我含笑地用安慰的目光看着老人。
“你不相信我?年轻人,你们不相信我?”老人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让我感到了他抓手术刀的手的力道。
“你们以为我在自我安慰?年轻人,你是不是这样认为的?”
我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面前眼光涣散的老人竟然一下子看透了我的内心,让我如何不惊恐?
“你不相信陆卫方没有死?他复活了,他的灵魂又复活了。”老人突然用坚定的声音说,“年轻人,你知道我今天在这里找灵魂,但你却没有问我找到了没有。你肯定以为我没有找到,对不对?因为你根本就不相信有灵魂,又怎么会相信我能够找到呢?!其实,我找到了,人的灵魂就依附在他们那跳动的心脏上,而我把陆卫方的心脏移植到另外一个人的胸腔里,于是陆卫方借着那个人的躯壳复活了!我知道,我知道……”
这次我和黎海两人都惊恐地跳了起来……

                         十四

“他疯了!我们俩却一直在那里傻乎乎地听一个疯子讲故事。”
逃出太平间,这是黎海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我感到抱歉,但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两次从这个太平间逃出来,我都魂飞魄外。
我漫无目的地朝闹市走去。
“杨子,”黎海从身后跑过来,“你到哪里去?我们的车在那边,你到哪里去?”
他大概是怕我受到刺激失去理智,夸张地伸手到我头上探我的体温。我用手拂开他的手。
“杨子,我们怎么办?你要到哪里去?上车吧……”
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是局长,不知道怎么办,我知道吗?去抓凶手吧,布下天罗地网,跟踪每一个受害者,抓凶手——我现在想一个人走一走,你别跟着我。”
说罢,我自顾自地朝闹市走去。
背后传来黎海的嘀咕声:“我靠,你知道广海市有十几万妓女,一百多万盲流吗……”
在心情烦闷时,我保持着两个习惯,一是一个人孤独地到热闹的人群中散步,二是买张电影票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黑暗中看电影。
那天我不敢一个人去看电影,害怕黑暗中出现那些幽灵和尸体。于是我一个人在闹市孤独地散步,直到自己的两条腿越来越重。
很晚才回到我的小单间,回去后就和衣躺到床上,然后我就一直迷迷糊糊,满脑子都是尸体和幽灵……
昏昏沉沉中,我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张无形的网,又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我,好像要把我引向一个未知的领域,我浑身颤抖,满头大汗……

直到我感到一阵摇晃,才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睛,但眼前的景象让我以为身处梦境:一个上帝一样的黑影站在我面前,他的四周光芒四射,他伸出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
“杨子,该起床了。”那个黑影喊道,一口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
我揉了揉眼睛,这才看到太阳光已经洒进我的房间,黎海挡住了照向我的阳光,他站在我床边,正伸出手不停粗暴地摇着我的肩膀。
“杨子,起来,起来,有事发生!”
我一下子跳起来,睡意全消:“抓住凶手了?”
他摇摇头。
“凶手再次行凶了?”
他神情黯然地点点头,一屁股坐在我那张唯一的软沙发上。
“找到了新线索?”
“没有,我没有去现场,”他说,“去了也没有用的。”
我同情地看着他,一个破案专家竟然放弃了前往现场勘查的机会,可见,他已经灰心了。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那你这么早把我摇醒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他抬起了头,好像这才突然想起来似地匆忙从手提袋里拿出个档案袋,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杨子,我知道你昨天没有睡好,不过,我又何尝不是?——我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睡,我辗转反侧了两个小时,既然无法入睡,索性起来看电脑,我在电脑上搜索,结果,我找到了这些资料。”
他说着伸手打开了那个档案袋,取出一叠打印纸递给我。这些从互联网上打印下来的资料的标题都触目惊心:“心脏移植者听到异声”、“他想去当妓女”、“她感觉到自己有两个灵魂”、“他不再是自己”、……
我急不可待地看下去,不一会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大气都不会喘。
这些国外报道的接受心脏移植者痊愈后出现的症状耸人听闻。一个接受了某位妓女心脏的男士,三个月后出现了强烈地想当妓女的愿望,并在公开场合炫耀自己的大腿;一位心脏移植者突然产生杀人的欲望,并发现自己熟悉所有的枪械,而这些枪械他以前见都没有见过——他找到医生后才发现捐献心脏给他的人是一个黑手党杀手。另外一位心脏移植者从手术后开始自言自语,他认为自己在和另外一个自己对话;还有更加让人不安的,美国一位阳痿了十年的心脏移植者突然性能力大增,不久就犯了强奸罪,被判刑后,他才知道真相,自己的心脏来自一位强奸犯,那位强奸犯在强奸后杀死了受害者,被判处死刑……
“杨子,” 黎海激动的声音响起,“杨子,昨天晚上我把‘心脏移植’、‘灵魂’等字眼输入互联网搜索,结果看到了这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消息和调查报告。最后那篇文章说,全世界完成心脏移植手术的痊愈患者中,至少有三成人出现异常情况,大多是人格分裂,出现身体内有一个全新的灵魂在支配自己——杨子,李一刀没有疯,是我们不相信有灵魂,所以才——”
我目瞪口呆,再次强烈地感觉到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我。
“杨子,你说这事是不是很神秘?原来灵魂真是附在心脏上的。”
“也许——不对,如果是附在心脏上的,那么心脏移植后就会有十成人变成另外一种人,可是现在只有三成……”
“那倒也是,”黎海思索着,“如果是在大脑,那也说不过去——对了,也许灵魂在身体内四处游走,有时在心脏,有时在肝脏,大多时候却猫在大脑里,如果灵魂正好游荡到心脏时作了心脏移植手术,则接受心脏的人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那个心脏的原主人……”
越说越玄乎,都快动摇我从小被学校和社会树立的无神论信念。我叹了口气,打断黎海的推测。
“算了,这争论不出结果,我们两人还是回到正事上。”
“正事?”黎海看着我。
“破案呀,”我没好气地大声喊道,“既然发现心脏移植有可能转移一个人的灵魂,那么我们现在赶紧找到接受陆卫方心脏的患者不就可以了,也许他就正好属于那性格变异的百分之三十。”
“好——杨子,你认为我们这样做没错吧?”
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说过,我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牵引着我,我却看不见也抓不着这只无形的手。
我惟一能做的,就是顺着走下去,只有那样,我才能抓到那只手——也许那只看不见的手就是真正的凶手!

以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办到的事却往往费时费力。我们再次来到广海市第一医院,查询半年前李一刀作的那个心脏移植手术的患者名字和住址。医院提供了名字,我们按照这个名字找那个人,竟然找不到。折腾了好几天,最后才查到一个名字,是一个旅行社的负责人,那个旅行社叫“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负责人姓刘,叫刘红兵。
“国家早就有规定,住旅店看病都要出示身份证,可是,现在看病却没有人出示身份证,这样大的手术竟然也只是中介介绍的——”黎海嘀咕道。
“这个旅行社是中介?”我狐疑地问。
“听听这名字,”黎海说,“能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有些印象,不是正经的旅行社。”
“旅行社还有正经和不正经的?”我弄不明白。
黎海“哼”了一声,提醒我调查时婉转一点,否则什么也别想打听到。
黎海委托我去旅行社调查陆卫方的心脏获得者,他自己要回去处理其他的业务。要知道,这样的一个国际大都市,每天杀人和伤人、绑架、打架斗殴不会少的,作为主管刑侦工作的黎海,当然不能耗在这一起案子上。
“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在旅行社集中的五湖中路上。我来到这里后,看到各个旅行社里都坐满了人,这才意识到五一黄金假期快到了。
我找到旅行社的地址,却没有看到特色旅行社的招牌和门面。只好到旁边的中国旅行社打听,问了一个年轻的职员,他说不清楚,叫来经理,经理盯了我一眼,让我感到不怎么舒服。他用手指了指,说从旁边132号那个小门进去,上楼就找到了。
真是奇怪,一个旅行社竟然在二楼,没有当街的门面,知名度也这么低,做什么生意?
来到二楼,一个门上挂了个用白纸临时写成的招牌。我敲了敲门,等了一会,没有人应。
我轻轻推门进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很凌乱,我刚站稳,从办公室一个小门里走出一位中年人,他穿着西装,扎着领带,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和他的办公室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里是‘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
“是的,是的,你请坐,我叫刘红兵。”
中年人招呼我坐下,“可以帮你什么忙?”典型的生意人口吻。
“哦,你好,我姓杨,我想了解一下你们有什么特色的服务。”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中年人脸上的表情,加了一句:“是朋友介绍我过来的。”
“这样呀,好好,哪位朋友?”
“广海市第一医院的李一刀大夫。”我只好说出这个名字。
“这个人,好像没有印象——”
“你可能不认识他,”我改口说,“可他知道你们,他有一个心脏移植手术病人就是你们介绍的。”
“哦——原来是这样,”刘红兵狐疑地看着我。
我看出了问题,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路上想好的说词:“我是国外回来的,很想多了解点你们的业务,看有没有机会合作什么的。我在国外还是有一些路子的……”
“哦——这样呀,” 刘红兵脸上的狐疑刹那消失,“杨先生也从事旅游行业?”
“这个,”我故意有点犹豫地说,“我其实是在中介行业打滚,办移民和留学什么的,唉,不好做,想多找点机会碰碰运气。”
“对,对,我理解,我以前也做过移民留学,这行业竞争太激烈,不好做。”
刘红兵观察着我,我想他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最近我在搞一个项目,那就是组织新婚夫妇到澳大利亚旅行——”
“旅行结婚?”
“不是,那早过时了。我联系好那边的教堂,为新婚夫妇在教堂主办一场隆重的宗教婚礼,有上帝保佑,在婚礼进行曲下,由外国牧师为他们祝福——教堂祭坛两边排着身穿白袍的白人少男少女们组成的唱诗班为远道而来的中国新人唱赞歌……”
“天啊,真浪漫!”我由衷地赞叹道。
“婚礼每对只收一万五千人民币,除了五千元作为当地教堂的开支外,我们得一万元。”
“别具一格,据我所知,至今还没有旅行社有此服务,”我说,“不愧为特色旅行社。难怪你的旅行社能够在强敌环视下生存下来而且发展得不错。”
“哈哈——”他爽朗地笑道,“旅游行业很难做,都被大旅行社垄断了,哪里有我们的份呀。我这名义是旅行社,可是我既无法出机票,也没有办法安排酒店什么的,我这特色旅行社,就是照顾客人各种特殊需要的。”
我脸上露出敬佩的表情,并在他介绍经验的间隙表达了我希望和他合作的愿望。
我脸上的真诚打动了刘红兵,不一会他基本上消除了所有的戒心,开始把我当成一个有潜力的生意合作伙伴。
刘红兵就开始回顾九十年代开办留学中介和旅行社失败,他几乎倾家荡产的惨痛经历。1992年是他的转机年,当时刘红兵利用自己半死不活的旅行社,投靠大的旅行社,接大旅行忙不过来的二手甚至三手团,主要是来自台湾的。接待这些二手三手团,赚的是微薄的小费和购物回扣,扣除公司开支,也就能够吃饱肚子,想要咸鱼翻生,就不实际了。
大学毕业后到新加坡和美国留学过两年的刘红兵想来想去,找到了一条捷径。在他接待大旅行转给他的台湾团时,他大胆地改变了行程,不再带台湾团到购物点,而是带他们到他事先联系好的夜总会和茶馆,这些夜总会和茶馆当然是专门为这些台湾游客准备的。里面提供的都是很有色的色情服务。果然,很受台湾人欢迎。
由于那些旅行团中也有女性游客,有些色情服务不能太过分,但即使这样,刘红兵也尝到了甜头。接待一个这样的团收到的回扣几乎超过接待普通团的十倍。
聪明的刘红兵灵机一动,决定利用已经建立起来的关系网,组织清一色的由台湾男人组成的旅行团。这些旅行团名义上叫网球团、购物团、或者高尔夫团,但大家都知道,这其实就是“炮团”,是组织台湾男人专门到大陆来“打炮”(南方“性交”的同义词)的。其中最有名的就数高尔夫团。刘红兵组织的台湾团一下飞机就直奔高尔夫球场,而这个球场当然是刘红兵早就联系布置好的。这个高尔夫球场里,从管理员,到背杆的杆弟,都是清一色的美女。这些美女穿着超短裙,而超短裙下,除了几个穿丁字裤外,其他的干脆什么都不穿——绿油油的高尔夫球场成了这些台湾男人和中国妓女肉搏淫乐的大床……
据说这样的高尔夫球场在广海市周围就有两家,其他的都集中在海南省和广东省、福建省。高尔夫球场一向是中国富人和权贵的活动场所,公安的势力都不能渗透,所以,嫖客们玩得放心,玩得大胆,也就玩得野。例如,海南等球场里大玩“打洞”和“打炮”的游戏:台湾商人让妓女们裸体横陈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比赛向她们微微张开的阴道里打进高尔夫球……
后来黎海告诉我,公安局曾经想阻止这些淫乱行为,但据说受到了来自富人和当局的刁难,一是说当局认为台湾商人来本地考察投资环境,应该适当对他们宽松一些;另外一种说法来自妓女和民间,她们说,台商们玩的花样很快就被当地的腐败分子“引进”了,有时这些当地官员和台商狼狈为奸,一起淫乱……
这些是我以后逐渐了解到的,那天,从生意角度出发的刘红兵没有讲得如此深入。但从刘红兵回忆这段经历时脸上的表情,我估计他当时赚了不少钱。
“后来这项服务就不灵了。”刘红兵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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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行了,因为我看出这个人一定会讲出来。刘红兵是一个见面熟,而且藏不住话的人。我想,如果当初就了解他的这种性格,就不必转弯抹角了,开门见山问他那个心脏病患者不就得了?
不过,这时的我已经对“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有了浓厚的兴趣。
“中国人就喜欢搞一窝蜂,你弄个什么事,大家看到有利可图了,就都跟来了。就拿我最先搞起来的台湾‘炮团’,转眼之间,全国各地都轰轰烈烈搞开了,结果,恶性竞争呀,唉,我又没有版权,更没申请专利,自然无话可说。台湾就那么一点人口,后来听说,仅仅为台湾商人服务的妓女都超过台湾在大陆的商人总数好几倍了——两年后我的特色服务就毫无特色可言了。”
“你一定又找到了新的特色服务。”我提醒了他一句。
“是的,不然,我不得饿死?”他不无骄傲地说,“这就像党中央说的中国特色,也是要与时俱进的。我当初组织台湾男人到大陆来嫖妓的‘炮团’,那是中国特色决定的——不过,九十年代中国经济蓬勃发展,社会上涌现了一批暴发户和贪官污吏,他们一点也不比台湾商人穷,而且,他们的钱来得容易,花起来也更大方。他们有什么需要,有什么特殊要求需要我来满足呢——这是我当时思考的问题!”
“他们也想学台湾人去‘打洞’和‘打炮’?”我不时插一句,主要是担心他一个人讲太无聊,担心他突然停下来不讲了。
“错,他们早就像台商一样了,而且包起二奶比台湾商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没听到妓女和二奶们说吗?台湾人包二奶至少还有一点感情,同时照顾好台湾的大奶和大陆的二奶,可是大陆这些暴发户和贪官污吏就毫无感情可言了,他们有的一包就包好几个二奶,最多的都包到八奶了——”
“哈哈,可喜可贺,我还一直以为咱大陆人比不上台湾佬呢。”
“你看,都这样了,我这特色旅行社自然就无所作为。但是,我这脑袋不是白长的,很快,我就想出了新的服务项目,我决定组织大陆男人组成‘炮团’——”
“什么,你又组织‘炮团’?”我不解地问。
“是的,在组织台湾男人到大陆嫖妓的‘炮团’无利可图后,我开始组织大陆男人到海外打炮的‘炮团’。”
“啊——原来是这样。”
“是的,杨先生,这也反映了我们国力的增强,GDP每年都以两位数字增长,出现了不少富人呀;公务员工资过几年就翻一番,而且外快越来越多,漏洞越来越大,这里就不说那些贪官污吏了——他们当然可以在大陆找到二奶,想嫖妓也便宜,不过,毕竟不放心呀,万一被抓住——你看成克杰、胡长青,这些不都是败在女人手上?我从1994年开始,也就是组织台湾炮团两年后开始组织到新加坡、香港和泰国东南亚的大陆‘炮团’……”
“真不明白,到国外去‘打炮’——”我嘀咕道。
“哈哈,杨先生,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我组织到海外去的打炮团自然不是简单地换个地方打几炮就完了,不要忘记我们旅行社的名字呀——特色!对,特色,我们团安排的活动是有特色的。”
“这打炮也有特色?莫非除了用高尔夫球打进美女的大腿之间,还能用乒乓球什么的?”
“哈哈,杨先生,你真逗,什么高尔夫球和乒乓球都是小儿科了。我们安排的特色是和中国特色相结合的,中国国力强大了,我们的男人也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跨海越州打炮了——他们最想打出什么样的炮?当然是打出有国威的炮!”
“打出国威的炮?” 诸位,说实话,这个时候,我早就忘记今天来干什么了。我那时肯定更想知道什么是“国威的炮”,而不是谁杀了那些盲流和妓女们。
“这所谓国威的炮,要多方面理解。你想想,杨先生,当你听到中国改革开放后,无论是台湾人还是日本鬼子,以及洋鬼子都涌进中国,挑选中国价廉物美的妓女花样翻新地嫖,你的自尊心是不是受到一些伤害?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我看得出,你和我一样,都很有民族自尊心的。那时我组织台湾‘炮团’时,有人组织日本‘炮团’,我知道日本鬼子更有钱,但我坚决不干。可是就是看到眼前的台湾人嫖大陆女子,我也难受得很呀。好了,不说这个了,说说让我扬眉吐气的中国‘炮团’。”
我期待地看着他。
“我组织大陆男人的海外打炮团,虽然都是由一些九十年代初的暴发户和贪官污吏组成的,可你还别说,他们在党的长期教育下,挺有民族尊严的。他们出去想干什,你知道吗?对了,就是要上日本妹,糟蹋一下白人金丝猫,和东南亚那些丰满热情似火的热带女子缠绵——于是,我就每天安排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女人来陪这些大陆来的‘炮团’的炮友们——你还别说,我连车船费都省掉了,这些‘炮团’来后哪里还有心情出去游玩,整天就睡在床上研究外国国情了……哈哈,每个人回国的时候,身体都被掏空了。”
“不过,你的口袋肯定赚得满满的。”我带点讥讽地说。
“当然,一个愿打一愿挨嘛!我是抽佣金的,他们玩得越多,我就赚得越多。有时一些大陆的官员出来,时间比较紧,又感觉到出来一次不容易,竟然一晚上叫五六个同时陪他睡觉的。我呀,就安排一个日本女孩,一个金丝猫,一个马来女子,一个俄罗斯妹子……你想想,这胜过古代的皇帝呀。”
“那倒是。”我心不在焉地说。
“可是,”刘红兵脸色转阴地继续说,“好景不长,中国经济进一步发展,加上大陆国力进一步上升,很多国家都对中国开放,个人出国不再需要旅行社安排,而且那些富翁和官员都怀揣私人护照,出来后大多有子女和朋友接待,驾轻就熟,食髓知味,哪里还需要我们特色旅行社的特别安排?!”
“啊——”我叹了一声,“这么说这个业务也结束了。”
“早结束了,只干了三年,到1997年左右,这个业务就没有办法开展了。”
他好像回到1997年的时候,满脸沮丧。
“你一定又有了新的招数,与时俱进嘛——”我小心地引导着情绪低落的刘红兵。
他长长叹了口气。“是的,我不停更新,换了很多种方法,然而,都比不上前面两种‘炮团’赚得爽快。不过,有一种特色团,倒是很有利可图的。”
我集中精神听着——
他却犹豫地看着我,我期待地看着他,脸上充满了崇敬和羡慕。果然,他又叹了口气,开口道:“那就是各种各样的‘器官移植团’,最有名的是‘换肾团’——”
他停下来,看着我。我竭力忍住内心的激动,脸上表露出漠不关心。
“其实,”他接着说,“组织海外人来大陆换器官,并不是违法的,以前没有法律涉及这个问题,现在法律才刚刚颁布,但如果组织得好,钻一下法律漏洞,还是可行的。国外器官移植技术虽然比中国强,但需要移植的活体器官例如肾脏什么的,非常稀缺。无论是日本还是美国,每天都有十几甚至几十人在等待肾脏中死去。——中国的器官则远远过剩,这不是说我们用不了,而是由于技术和费用问题,中国人用不起。所以,我就开始组织国外患者到大陆动器官移植的手术,我们暗地里称为‘器官移植团’——”
“利润怎么样?”我好奇地问。
“表面看是赚不了什么钱,而且数量有限,但利润却非常之高。例如换肾团,我们是两边收费的,每个患者收五万元,医院也要给我们好几千的回扣。”
“哪里来那么多肾脏?而且还一起来换?”
“这你就不懂了,九十年代黑市卖肾的非常多,有些父母为了供儿子读书,有些为了给孩子治病,都愿意卖掉自己的肾脏。你不是知道有些血源村专门卖血吗?其实中国内地也有专门卖肾的村庄,有些还是革命老区,就是大家所说的革命‘圣地’,不过后来因为很多人穷得出来卖肾脏,我们就戏称革命‘肾地’了。”
我不喜欢这个玩笑,如果写进我小说里,编辑肯定又要删掉。我皱了皱眉头。不过,正在兴头上的刘红兵显然没有注意到,仍然滔滔不绝地讲着。
“还有,每次碰上国内的‘严打’,我们就能发一笔小财,那时抓到刑事犯,用不了多严格的审判就判处死刑,全国各地有多少死刑犯呀——所以我们组团组得手都软了——”
“我听你一直说换肾,难道没有换心脏的吗?”我小声打断他,我不想听他一直没完没了讲下去,而且,我也了解到不少情况了。
“当然有,我们还有换眼角膜,换肝,换皮肤等各种团,自然也有换心的。不过,你是李一刀医生的朋友,也应该知道,我们国家能够做换心手术的医生不多,技术也不是那么过关,费用昂贵得很,所以,我组织的所谓‘换心团’其实最多也就是一两个人,没有形成‘换肾团’那样的规模。你知道,最多的一次‘换肾团’竟然有二十名成员,加上他们前来照顾的家属,呵呵,五十多人,浩浩荡荡,光团费,我就赚了一笔,还别说买卖肾脏的钱和回扣了——”
“六个月前你不是介绍了一位换心的患者吗,李一刀告诉我的,很成功——”
“是的,”他犹豫了一下,“这可能是我组织的最后一个‘换心团’了,你知道,国家制定了新法律,按照新法律,今后换一颗心要超过一百五十万人民币,而且,我们市唯一能独立做换心手术的李一刀又退休了,听说还有点疯……”
“那位换心的病人叫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李一刀很想知道手术后的情况,我如果能了解一些情况,也是对老人的一些安慰。”
“谢谢你,杨先生,你有心了。”他说着站起来从架子上抽出一个档案,“手术后,他就回日本,你知道那里的医疗条件毕竟好些,他在那里恢复得很好,听说已经回到本市了——”
“回到日本,又回到本市?”我吃惊不解地问。
“是的,他虽然是日本华侨,但是是本市人,还是本市很有名的商人,当然有一颗爱国的心!”刘红兵诡异地笑笑,从档案中抽出一张表,那表上有心脏移植者的名字、地址和联系电话。我看到一行日本地址下面,也有本市的地址。满意地冲刘红兵感激地笑笑,并请他复印一份给我。
他把复印的地址递给我,我接过后站起来准备起身告辞。他疑惑地看着我。“杨先生,你不是说了解我的业务,想和我合作吗?”
我停下来,笑了笑。“是的,是的,我是有这个意思。”
“那请坐呀,我还没有听你讲有什么好的项目可以合作的呢,不用急,不用急。”
“这样呀,”我看着他,想了想,说:“从你‘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的业务看,我确实有一些想法,你不介意,我就说出来。”
“我怎么会介意,都是生意人,杨先生不必客气,大家多交流嘛,我就是靠点子赚钱的,虽然一个点子能让我赚两年三年,但我也得不停地需要新点子呀。”
“好,那我就说两句,”我并没有坐下,只是双手靠在椅背上,“从你过往业务可以看出来,你比较有心计,而且顺应市场潮流,这里不能干的,就组织他们到国外干,台湾干起来太贵的,就组织他们到大陆来做……不过,你基本上没有超出色情和肉体(器官)的范围——我想是不是把业务更上一层楼,考虑一些更加高尚的层面?例如精神层面?”
我短短的几句话就吸引了眼前的生意人,他满脸期待和迷惑不解。
“我在国外呆过,了解外面有很多华人华侨,不但有钱,而且还有一颗叶落归根爱国爱家的心,这些年他们很多都多次回过中国大陆,但每次回来都有不满足的地方。例如,有些很想看天安门升旗,有些很想受到当地政府官员的接见,有些则幻想党和国家领导人和他们握手——”
“我明白了,杨先生,我在大陆布置一些虚景,然后找一些特型演员,扮演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这些老华侨,让他们感觉到几十年来在海外无法感受到的党和领导人给予他们的温暖……”
“差不多,差不多,”我笑着说,“至于组织国内公民出国的团就更多了,不要光集中在满足肉体和生殖器的团上,再说现在国外艾滋病也猖狂,搞不好,你还会成为民族罪人,得不偿失。”
“是的,”刘红兵有些惭愧,“是的,这我知道。所以每次出团我都让导游带一大包避孕套,都是不收费的,由公司出钱。”
“其实可以组织一些满足我们中国人精神需求的特色旅行团。”
“愿闻其详。”刘红兵说着拿起了笔准备记下来。
我笑着挥挥手,谦虚地说:“只是一些小提议。例如,现在组团去日本很容易,那么你是不是可以组织一些‘抗议靖国神社团’?你知道,现在反日浪潮高涨,可是,在大陆并不是可以随便上街游行的,我们各级领导对于抗日游行非常紧张,害怕引火烧身,结果全国的反日情绪被压抑,我很担心呀——但日本就不同,你反而可以到他们的靖国神社前抗议,这多带劲!”
“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再例如,现在全国各地多个城市都开放公民到香港个人游,旅行社做得也很滥了,不要说很难有什么特色,连赚点小费都难。不过,你知道,在香港游行示威是合法的,特别是在一些对中国人有特殊纪念意义的日子,包括五月份和六月份的一些特殊日子,香港人都走上街头或者到维园举行纪念游行和聚会。大陆就不行了,可是大陆总有很多人无法忘怀那些日子,不要说举行集会游行等纪念活动了,就是在那一天高声讲话,都有危险。知道这个区别后,你为什么不在这些特殊日子组织几个专门到香港去行使公民游行集会权利的‘自由游行聚会旅行团’呢?组织大陆那些憋得不得了,想行使一下公民合法权益的人到香港这个中国土地上去行使一番权力?”
“这——主意是不错,”刘红兵脸上有些犹豫,“是不是太政治化了?”
“那就搞点配合党和国家政策的,例如党和国家领导人经常出访,所到之处,总有一些心怀不满的群体抗议,搞得我们国家领导人像过街老鼠一样——作为特色旅行社,你可以组织一些大陆人,提前到我们党和国家领导人访问的地方,让他们组织庞大的欢迎团,热烈欢迎,热烈欢迎——”
“这个主意不错,”刘红兵兴奋地说,“反正要想在国内见到这些领导人也不容易,就算见到了,也不敢高声喊口号。组织一些人到国外——”
“不错,你还可以组织一些‘抗美援朝’团,组织他们到美国总统驻地白宫门口抗议美国政府和美国总统,支持北朝鲜发展核子武器,反正在美国这样的事很平常,警察不会抓你们,路人都不一定会停下来看一眼——但在中国,美国总统来访,你绝对不敢也不能去抗议,中国警察会把你抓起来的。你组织这样的团,那些小混混一样的愤青就能够到白宫门口喊两句反美口号,回来后的身价肯定不一样的……”
“杨先生,真想不到,你的鬼点子还真多,我看我们有得合作……”
这位生意人的最后一句话飘进我耳朵的时候,我已经在门外了。

                         十六

胡建平,是我从“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打听到的名字,就是移植了死刑犯陆卫方心脏的人。此人五十出头,出生于本市郊区的农村,改革开放后第一批留学日本,后来在日本定居做生意。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回到本市发展,从事服装、制鞋、房地产等行业,资产超过三亿人民币,是本市有名的企业家。
“胡建平,”黎海从电脑中调出资料念给我听,我低着头不时重复着这个名字,好像要从这三个字解读密码似的。
“怎么办?”黎海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转向我的脸。
“总不能就这样抓他吧,” 我带点自嘲地说,“凭什么抓他,没有任何证据,就凭他拥有一个凶手的心脏?!”
我们都苦笑起来。如果说当初侦破外科医生陆卫方为了移植受害者器官而杀人案件还有理可循,那么六个月后出现的这场“幽灵谋杀案”则活脱脱是幽灵在犯案,推理好像无懈可击,然而整个推理建立在一个“幽灵”上,所以始终无法抓住一点实际的线索。甚至连我自己也仿佛被幽灵支配,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走……
我们两人费尽心机跟踪线索,绞尽脑汁分析推理,但案情峰回路转露出端倪的时候,最感到困惑,受到冲击最大的正是我们自己——难道死刑犯陆卫方的幽灵真的随着他的心脏而转移到胡建平的身体里?
再往下走一步,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和接受的信仰都将受到挑战和冲击,而我们如果不走下去,则又无路可走。这就是那天我和黎海都没有说出口,都在心里思考的处境。
在这之前,我细细阅读了最近四起谋杀案的现场报告和案情分析,也亲自检查了现场找到的蛛丝马迹,包括那颗棺材钉和留在小旅店里那只留着死者陆卫方指纹的大大的杯子。黎海和我都同意,这次系列谋杀案要就是变态谋杀,要就是模仿犯罪,或者更可怕的是罪犯仅仅为了挑战警察的破案能力而滥杀无辜。这次谋杀不是为了器官移植——因为有争议,案子没有破,被谋杀者的器官一个也没有被医院移植使用。所以,迄今为止,这些谋杀都成为没有动机的谋杀,看似仿效陆卫方的谋杀,其实则没有任何形态,谋杀者可以在广海市任何一个地方心血来潮地杀掉一个人——这样的凶手和一个来去无踪的幽灵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我打定了主意,我决定就顺着那只看不见的手的牵引一路走下去,我不怕撞见鬼,我要走下去看看,看那个幽灵到底要把我们带向何方。
“也只有这样了,”沉默了好一会的我突然开口。黎海左顾右盼,还以为我在和其他人说话。
“杨子,只有怎么样?”他疑惑地问。
“死马当着活马医!”我说,“锁定胡建平,全力以赴跟踪监视他,看他是否有什么异样,另外,组织人力从外围调查他,看是否可以找到一些实际的证据。包括他接受死刑犯心脏后的变化情况。”
“你真相信幽灵在作怪——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好,也只有这样了。”黎海同意我的意见,站了起来。随即按响了他办公室里的内部电话。

对胡建平的侦查取证工作由西城区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小王负责。
我自己趁这个空档逃也似地跑到省城,第二天又转到临近不远的深圳市,虽然在这两个城市,我一直忙着找资料和拜访医学院的专家学者,但我还是觉得大大地透了口气。
黎海给我开的介绍信很管用,我进入最大的图书馆寻找和复印资料,而且向医学界特别是心脏专家请教各种我能够想得出来的问题。
五天后,我带着一袋子沉重的资料和一颗轻松的心回到广海市。
然而回来后不到三个小时,在尚没听完黎海转述的小王的汇报前,我轻松的心情一扫而光……
刑警队长小王负责的侦查工作进展顺利,而且效率极高。五天来靠外调,以及全天的监视跟踪,加上四五位专业刑警分别对胡建平亲戚朋友和部下的约谈,让我从眼前的厚厚的档案袋和黎海的讲述中看到了一个近似完整的人物画像——
胡建平,五十二岁,身高一米六六,日本华侨,广海市新恒昌集团总裁……新恒昌集团为独资企业,从事贸易和房地产,资产超过三亿人民币……
胡建平虽然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但却是一个苦孩子,用“苦大仇深”来形容他一定也不为过。他生长在郊区红旗公社,父亲在他七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他和当时才两岁的妹妹是靠母亲拉扯大的。母亲在公社镇子上摆一个烟酒摊维持全家生活。
外调材料显示,胡建平母亲在他十岁左右被公社某位有权有势的人物强奸,并且从那以后,这位母亲也经常靠不正当的关系为家庭带来一些小恩小惠。胡建平高中毕业后下放到农村务农,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位女青年,两人发生关系。后来胡建平参加第一次全国统考,离开农村,那位女青年自杀身亡……
胡建平大学毕业后进入国家机关工作,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底,由于对当时政府的做法不满而离开国家单位。之后做过一段时间的烟酒生意,不是太成功,后来到日本留学,和日本女人山口小惠结婚,两人在日本东京定居。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与日本妻子离婚,回到家乡广海市,开始以服装贸易批发为主。由于他能吃苦耐劳,从一个服装摊做起的生意逐渐走上正轨。并且在赚得第一桶金后,转向房地产开发。本市最大的高科技住宅小区就是新恒昌公司开发的。
公安局五天的调查工作并没有停止在这些表面的材料……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胡建平是广海市家喻户晓的人物,他能赚钱,而且也比较大方,在家乡原来的红旗公社,现在的红旗镇建立了两所希望小学。资料显示,1998年和2000年,胡建平两次当选为本市十大杰出青年。但随后的记录显示,进入新的世纪后,胡建平出现了危机,不是他生意上的危机,而是先出现健康危机,随即精神上也出现了危机……
最早心脏病发的纪录是2000年在他接受了十大杰出青年颁奖典礼后的私人庆祝聚会上——后来几乎每年都有至少两次因心脏病入院的纪录,其中大概是考虑到日本医院技术全面,他多次转院回到日本检查住院。
2003年初,日本医生宣布,他的心脏病已经无法作保守的治疗,如果不找到新的心脏,他将随时随着自己无法正常工作的心脏而死去——日本医生强调,就目前日本医院等待心脏移植的情况,十年内不可能轮到他……
那年底,胡建平开始打听在中国大陆做心脏移植手术,但他也一直在犹豫,毕竟心脏移植手术的成功率一直徘徊在百分之五十左右,这就是说,即使找到了合适的心脏,他能够带着一颗新的心脏从手术室活着出来的机会也只有一半。
所以,这一拖就是三年。这三年里,在死亡的阴影和病魔的折磨下,胡建平浑浑噩噩,实在是生不如死,他不再是那个早起晚睡的创业者,他神情悲观,唉声叹气不断——他的部下经常看到他暗自神伤,也不止一次听到他独自感叹:活着为什么?人生有什么意思?赚这么多钱干什么?
公安局调查档案里附的两张照片也帮我了解了胡建平前后的变化。一张是十年前的,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满脸红光,另外一张是最近的,他神情忧郁,面无血色,唯一闪光的是他的几乎全秃的脑门。
公安局小王提供的档案里连胡建平在广海市有几个女朋友都查得一清二楚,只是心脏病发作后,胡建平虽然仍然对性充满兴趣和欲望,但已经完全失去性生活的能力。现在身边的两个女朋友都是因为他的钱才跟着他,这点她们知道,而他也清楚。
让胡建平最终下决心换掉自己的心脏的是一年前的一次心脏病发作,那次胡建平昏死了三天三夜,靠外界心脏起搏器才勉强活了下来。那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他的妹妹也早前和哥哥因为金钱的纠纷而断绝了关系。
医生总算救活了他,但三天后醒过来的胡建平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那里,感觉到比死了还要痛苦。那次发作让他感到生死无常,也让他认识到死亡不是那么可怕……另外一个促使他下决心换心的原因是他听说了广海市第一医院李一刀医生的事迹。李一刀是唯一成功打破了心脏移植手术不到百分之五十成功率的神医。他当时的外号叫“十四刀”,那表明他成功移植了十四个心脏。而据胡建平的了解,李一刀医生到那时为止总共只做过十四例心脏移植手术。这有力说明,在李一刀的手术刀下,心脏移植手术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档案袋里的材料到此为止,接下来主要是黎海的复述,而我的心却一直往下沉……
李一刀的第十六例心脏移植手术非常成功,手术后一个月零五天,胡建平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两个月后,他出现在公司大楼,全公司上下三百个职员都欢呼雀跃。
最早发现手术后情况有异的是他的女秘书小林和他的两位现任情妇。据小林透露,自从手术后,胡建平脸上确实恢复了血色,然而却经常突然挂上一种陌生的表情,怪吓人的。老板好像也不再质疑人生的意义和生活的目的,但却仍然自言自语,小林听到他常常自问“我是谁”,好像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又好像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是谁似的。小林还透露,刚刚出院时,老板常常低头凝视自己的心口,他说这个心脏怎么跳动的速度不一样,而且好像不受我控制似的——后来,他通过小林约主刀医生李一刀,想讨论自己的心脏。
秘书小林打电话到医院,但得到的答复是,李一刀已经退休了。小林再三追问李一刀的去向,对方不耐烦地说,那医生疯了,在太平间……后来,小林又帮老板约了其他几个心脏科医生,其中有医生推荐他去看看心理医生。那以后,胡建平经常去看本市著名的心理医生张德荣博士。但好像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两位情妇不久后就发现,胡建平重振雄风,有了性生活的能力,然而,她们也同时发现,这个有能力做爱的男人却好像突然失去了对性的兴趣和欲望。这让两位在他身体下第一感觉到男人雄风的女人感到迷惑和害怕……
如果光靠这三个女子的证词,我自然不会那么震惊。但黎海接下来说的,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他说,被约谈到的几乎所有当事人都异口同声地声称,心脏移植手术后,胡建平无论从言谈举止上,或者是面部表情上,都变得越来越陌生,到现在几乎完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位住在本市的亲戚说到一件吓人的事,那次喝了几口酒的胡建平突然激动地问这位亲戚,是否知道一个叫“陆卫方”的杀人犯。亲戚听说过一些,点点头。
“我就是陆卫方!”胡建平睁着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恶狠狠地说。把他的亲戚吓了一跳。
黎海没有注意我的表情,继续说,这次调查中发现的类似事件还有很多。最邪门的是,在调查过程中,小王的部下取得了几份新恒昌公司的文件,那文件是下面部门送给公司总裁胡建平签字的。在总裁的签字处,赫然写着“陆卫方”三个字——公司职员一直迷惑不解,他们说,那可是他们亲自看着老板胡建平签上去的……
“在我们进一步追查下,”黎海合上档案,沉声说。“他的秘书小林透露了一件更加让你想不到的事,一个星期前,她走进老板的办公室时,看到老板手里正举着一把刀子在仔细观察——老板看到她,慌张地收起刀子。”
“什么样的刀子?”我问。
“小林开始说是吃西餐用的刀,后来在我们的提醒下,她才想起,和手术刀很像。其实,吃西餐的刀和手术刀大小都差不多,形状也几乎一样,只是一个锋利,一个钝些而已。”
我想了一会,问:“你们的调查没有打草惊蛇吧?”
“没有,约谈的人都很配合,我们再三要求他们保密,再说,我们现在不是对付一个普通的罪犯,而是对付一个被神秘幽灵支配的杀人狂,是否打草惊蛇,并不那么重要,对不对?”
我头上渗出了汗珠……
“杨子,你的表情好奇怪,你不舒服吗?还是……”
我无力地摇摇头,想把自己从深圳带回来的一包资料提到桌子上,试了两次都觉得手脚发软,最后还是黎海探过身来帮我。
“杨子,这就是你从省城和深圳医学院收集的资料?”黎海口气里半是不解,半是讽刺。
我打开手提袋,吃力地把那些从医学书籍和期刊上复印的资料拿出来,摆在桌子上。“黎海,告诉我,你真相信这是一起幽灵主导的谋杀案吗?”
黎海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迷茫。
“这是我拜访了六位医学院的心脏专家,查看世界上最有名的心脏学书籍和期刊收集到的资料,都是关于心脏移植的过程和手术后病人康复的相关情况,包括从生理上出现互相排斥的现象,以及心理上出现异样的调查研究报告。”
黎海伸手翻阅了一些,随即停下来,看着我。这些材料里很多是外文,他在等我解释。
“结论几乎是无可争辩的:从科学和医学的角度来说,心脏移植不会造成人格变异,虽然新移植的心脏的跳动频率和原来的心脏有所不同,但世界上对所有心脏移植病人的追踪研究表明,从生理上讲,没有出现过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例子——”
“可是,我收集的资料……”
“你从互联网上收集的资料不能说不准确,严肃的研究报告也显示,心脏移植手术后确实有三成患者认为自己拥有原心脏主人的性格,或者和原来的心脏拥有者产生某种程度的神秘沟通和共鸣。但,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些病人的反应是生理上的,也就是说,都是心理上的,是他们的精神出现了问题……”
“原来是这样——”黎海嘀咕道,突然停了下来。“那你怎么解释眼前的胡建平?”
我没有办法解释,我闭上眼睛,好像看到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我周围挥舞,好像要给我指引四面八方的路,又好像会随时伸过来,掐住我的脖子,把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插进我心脏……
我一定要抓住这只手,而要抓住这只神秘的看不见的幽灵之手的唯一办法,就是继续硬着头皮听任这只手的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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