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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接下来的两天我每天都和黎海见面商讨案情,进行纸上谈兵式的推理。分析来分析去,黎海脸色越来越沉重,他比我更加悲观。
第三天,案情急转直下。当天八点左右,我正在黎海家吃饭时,他的手提电话突然响起来。电话是心理医生张德荣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犹犹豫豫地说,下午胡建平到了他的诊所,胡建平情绪很不平常,而且好几次弄不清自己是谁,还提到了上次我们去调查的死刑犯陆卫方。张德荣说,虽然应该对病人的情况保密,但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责任把此事向黎海通报一下。黎海对张德荣的来电表示赞赏,然后结束了通话。
不久,大概半个小时左右,西城区刑警队长小王打来电话。他说,胡建平出动了,很不寻常。
黎海二话没说,带着我下楼上车。通过对讲机确定方位后,他直奔西城。路上,他告诉我,胡建平因为身体不好,晚上很少出门。跟踪的这些日子里,一到晚上,他就猫在家里不出来了。
“可以前那些案子几乎都是夜晚十点多钟做的。”我说。
“不错,可是,自从我们开始跟踪他以后,也没有出现新的谋杀案呀。”
“你认为他今天出来犯案?”我突然正襟危坐。
“但愿如此,——刚才小王来电,说下午胡建平去了心理医生张德荣处,回家后,本来以为他不出门了。但就在刚才,他鬼鬼祟祟离开了住处。”
“张德荣知道我们对胡建平的怀疑吗?”在我的印象中,我们没有提到胡建平,当初胡建平还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
“他不知道,我们早就知道胡建平一直接受心理治疗。今天要不是他提到陆卫方,张德荣可能还不会打电话给我。”
我“哦”了一声。
“我认为他今天要行动了,”黎海口气里有一种让人不安的兴奋,“杨子,不要误会,我当然不希望杀人犯去杀人,可是——”
我理解黎海的心情,就我们目前的证据,胡建平就算公开坦白说人是他杀的,法院也无法把他送进监狱,最多把他当疯子关进疯人院。
来到西城,我们的车子在大街小巷穿梭,黎海用对讲机和小王保持联系。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我听出胡建平确实有些怪。一个心脏不太好的亿万富翁夜晚出门,不带司机也不开自己的车,而是搭出租车,从一条街到另外一条街,迄今我已经从对讲机里听出他穿过三条小街道……
和小王对话的黎海声音有些颤抖,我很诧异。黎海转过头,眼睛里闪闪发光。“杨子,案子破了——你听不出胡建平到过的那些街道和小巷的名字吗?”
“街道和街道的名字?”
“是的,前进街,大三元街,红新巷——这些名字你一点印象没有?”黎海兴奋地看着我,把车停在路中间。
我摇摇头。
“这些街道和小巷正是过去四起谋杀案的犯罪现场!”
如果不是坐在车里,我会吃惊地跳起来。
“他——他到这些地方去干什么?”我惊恐不安地问。
“这我们得问他——” 黎海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兴奋,“你应该知道,几乎所有的罪犯在某个时间里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到犯罪现场附近,故地重游。”
我正想说话,对讲机里传来小王的声音。小王说,嫌疑犯钻进了一条小巷,小巷的名字不在以前的档案里。
黎海皱了皱眉头,把车缓缓开动。“他为什么突然进入一个陌生的小巷——”
他没有说完,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了,他要犯案!”
我又是大吃一惊。
黎海随手打开车顶的警灯,小车不顾交通规则地横插进一条街道。黎海一边驾驶疾驰的警车,一边通过对讲机部署任务。他交待小王的人马守候在小巷口两头,他三分钟内赶到——他要亲自跟踪观察。
两分多钟,我们的车在一条街道旁停下。我和黎海下车,看到右手的小巷口有几个便衣模样的人东张西望。
“进去多久了?”黎海问一个便衣。
便衣告诉了他时间,黎海看了看手表,随即拿过便衣的对讲机,吩咐此刻正等在小巷另一头的小王道:“按兵不动,小巷内由我接手,没有指令,不许进入小巷,不要打草惊蛇。”
然后他向我挥挥手,我随着他进入小巷里。
小巷里没有路灯,靠两边院子和住家窗户透出的灯光照明。在这种灯光下,我看到黎海的表情异常严峻,他的右手则伸进夹克衫右口袋里,我甚至听到了细微的“咔嚓”的子弹上膛的声音。
这条小巷很深,连接两条主要的街道,但由于没有路灯,行人不多,只有偶尔下班回家抄近路的工人踽踽独行。这些人显然都走熟了这条小巷,没有灯光下,步伐也一点都不犹豫。
所以,当我们看到前面幽暗的街道尽头有一个迟疑的缓行者的时候,我们立即判断出那就是胡建平。
不知道是对他先入为主的印象,还是他有点扭曲的矮小的身材,在幽暗的忽明忽暗的小巷尽头,那个缓行者显得有些诡异和阴森。
“我们怎么办?”我小声地问黎海。
“等等再说,”他迟疑了一下,“看看他干什么。”
我们两人像两个幽灵一样小心翼翼地跟着前面那个扭曲的影子,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时间又过了两分钟,小巷尽头已经隐隐约约露出大街上的灯光,我感觉到黎海很紧张,我知道,胡建平如果走出了这条小巷,那么我们可能会永远失去找到他是连环杀手的证据。
就在这时,前面的黑影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好像迷路的样子,然后他缓缓转身开始东张西望。黎海眼明手快,一把把我拉到一个屋檐下隐藏起来。随即,黎海把右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手上是他那支乌黑的六四式手枪。
胡建平仍然站在那里,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他,他也不知道躲让。骑车人过去后嘀嘀咕咕骂了几句“瞎眼了”。之后又安静下来——这不祥的安静很快被一个急促的独行者的脚步声打破——从透出灯光的小巷那边一个背光的影子移了过来。
走近一点,我们勉强可以辨认,是一个年轻的女工。她走过胡建平的时候,步子明显加快了。但和胡建平擦身而过的时候,停了下来。
我们听不清他们的交谈声,但可以感觉到,胡建平大概叫停了夜归的女工——他们相熟?还是约好这里见面,又或者只是问路——以问路为名——
此时的黎海比我更加紧张,我们相互用眼光交谈,随即借着黑暗,向前匍匐前进一段距离,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在三十米左右。
但我们仍然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到那女工好像放松了警惕,把身子朝胡建平挪过来。我心里感觉到不妙——
就着微弱的灯光,我的眼睛死死盯着胡建平的两只手,我看到他左手拿着一张地图样子的东西给女工看,右手则悄悄伸进了口袋,我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我想冲过去,但却被黎海伸过来的左手抓住,他的右手里乌黑的手枪已经举了起来,我感到一阵心寒。
胡建平的右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又好像有些犹豫,但十几秒钟后,他的手缓缓抽了出来——
微弱的灯光下,一柄闪着寒光的手术刀在胡建平的手里微微颤抖——他乘女工正在看他左手的地图时,缓缓举起了右手中的刀子,刀子在女工后脖子的上方停下来——
来不及了!大喊一声可能让凶手的刀子更快更狠地落下来,而冲过去,三十米的距离显然比那把刀离女工脖子的距离要远很多——我浑身冰凉,即刻出了一身冷汗——没有想到,为了收集铁证,我们让凶手在眼皮子底下再次行凶——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在我耳边响起——震得我差一点昏了过去……

从震耳欲聋的枪声中恢复过来已经是十分钟以后的事。这十分钟里,黎海不但冲过去隔开了罪犯和受害人,而且还和冲过来的小王进行了现场封锁工作。他们也证实了女工是被拦下来问路的。不过,那把胡建平用来刺杀女工的刀子并不是手术刀,而是一把普通的西餐刀。这让我迷惑不解。我想和黎海探讨这个问题,看到他一直处于开枪救人的兴奋中,也就暂时压下去了。
不久救护车也过来了,小巷明亮起来。黎海除了神探的称号,还有神枪手的称呼。所以他刚才的一枪并没有致命,然而,胡建平还是在中枪后半个小时死去,死时已经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手术室。后来确定的死因是心脏衰竭,毕竟他才接受心脏移植手术不到半年,准确射进他的腹部的子弹刺激了他脆弱的心脏。
凶手被当场击毙减轻了黎海的很多负担,至少他不用收集证据去说服法院了。我们赶到医院时,黎海的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怎么回事?”
“嗯——你知道事情还没有完,我们要写报告,我得知道他为什么杀人,现在他死了,我找谁去问?如果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那我就对自己杀人无法释怀了——”
我理解他,现在我们不需要收集证据,也不需要人证和罪犯的坦白了,但结案的报告还是得写,特别是在黎海当场击毙了凶手后,那报告更需要有说服力。我和黎海都清楚:虽然是幽灵把我们一路引导最终找到凶手,而且,凶手也好像成为一个死刑犯的幽灵,可我们还是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幽灵在作怪,当然就更不能写进报告里。报告里应该有一些能够经得起时间和科学考验的证据。
但我对此是无能为力了,人死案结,不是吗?
“我们去看一下张德荣吧?”
“找张德荣?心理医生?”我先是吃惊,随即就理解了。
当天晚上,心急如焚的黎海就带着我找到了张德荣博士。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张德荣博士还穿得很整齐,好像正要出门,或者正等着我们光临。我有些吃惊,但黎海没有注意到。

                          十八

张德荣沉着脸听完黎海的复述,叹了口气:“好在没有出人命,否则我真后悔没有阻止他。”
说完这句话,他又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慢慢开朗起来。
“张博士,你什么时候开始心理分析他,你们都谈过些什么?”我问。
“他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后,情绪一直很低,至于是哪个医生介绍过来的,我不太清楚,也许是李一刀吧,或者其他人。我们谈——”张德荣突然停下来,“你问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
“别误会,”黎海接下话茬轻松地说,“实际上,我们今天来是想了解一下凶手的心理状态,好写结案报告。我想,他可能在接受心理治疗时透露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况。”
张德荣松了口气,接着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次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透露患者——也是死者的情况,不过,唉——也没有什么吧,他来的次数不多,每次都很烦躁,我听他啰七八嗦地说一大通,无非是他感觉到心脏不受控制,身体和脑袋里好像有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灵魂在游荡……”
“他怀疑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是那个心脏捐献者?”我问。
“是的,就像今天下午,他不再怀疑了,因为他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心脏捐献者陆卫方——不过这很正常,不是吗?”
我和黎海都感觉到有些吃惊——“你认为这很正常?”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吃惊。
张德荣笑了笑:“不错,不要忘记我是心理医生,每天都坐在那里听人们向我诉说心底最深的忧虑、恐惧和困惑。到我这里来的人,不是在人生的旅途上迷路了,就是把自己弄丢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对于我,还有什么是不正常的呢?
“——再说,我们每一个人不都在人生的某段时间里突然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吗?不过,对于我们一般人,即使迷失了自己,也不会怀疑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胡建平正好碰上了心脏移植这码事,在这种情况下,他很自然地怀疑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从心理学上来看,这是一个最普通的案例。如果你们查一下资料就会发现,全世界接受心脏移植的患者中有三成出现过这种心理问题。”
“天啊——如果早来这里就好了,”黎海夸张地喊道,声音里透出兴奋,“你知道我们一直在被幽灵牵引,我们也一直摆脱不了幽灵——我们两人已经开始相信这个世界有幽灵存在了……”
“你们两位该不会真相信幽灵这种无稽之谈吧?”张德荣嘲讽地看着我们,最后还是忍不住爽朗地笑了起来。“每个人最难认识的其实是自己,最难战胜的也是自己,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自己过去经历的缠绕,被自己的欲望和能力困扰,如果说真有幽灵,那幽灵就是由我们自己的心里深处生出的……”
“张博士,你认为胡建平的杀人也是属于这一类?”
“不能说百分之百,但肯定有关联的。”张德荣沉思了一会,继续说:“从和胡建平的交谈中,可以看得出,他对自己的一生并不满意,从小受苦,母亲至今没有摆脱‘破鞋’、‘婊子’的称号,他自己虽然靠发奋发财致富了,可是好日子没有过多久,自己的心脏又不争气——他确实比我们一般人经历了更多的大起大落——这也造成了他的情绪很不稳定。他本来可以走进教堂,从上帝那里得到安慰和解脱,可是由于他所受的教育,让他骨子里成了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结果他为了摆脱过去的痛苦、解除现在用不完的金钱和日益衰败的身体带来的困扰,他走进了歌舞厅和妓院,让自己的身体沉沦,借以解除灵魂的困扰,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说到底,还是他没有树立正确的人生观。”
张德荣一席话让我心潮起伏,但看看黎海,却发现他脸上表情越来越轻松。我知道,他已经找到写进报告的理据。
“可是,有他这种心理的人很多,这也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吧?”我盯着博士的眼睛。
他回避了我的眼光,摇摇头叹口气,用不屑的口气说:“杀人需要很多理由吗?有些人为了几十块钱就去杀人,这些人又有什么充足的理由?”
“这事今后再探讨,我需要你把刚才的分析写下来给我,详细一点,具体一点,好不好?”黎海恳求地看着心理博士。
博士点点头,笑着说:“我能说什么,好像我是你的部下似的。”
他们两人都笑了,笑得很轻松很开心,我笑不起来,我刚刚才看到黎海在我面前杀了一个人,我如何笑得起来。
张德荣看看手表,我们都意识到很晚了,黎海起身想告辞。我却犹豫了一下,因为我想起了我的小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这位心理学博士。
“张博士,按照你所说,每个人都受到自己过去所受教育或者经历的幽灵般的缠绕,按照你的理论,能够解释案件中的人吗?你又怎么看我和黎海?”
我和黎海是同学,我们都是三十九岁,所以我们觉得可以放在一起说。
“呵呵——”张德荣先是笑笑,随即看到我严肃的表情,他也马上挂上一幅职业的面孔。“你们这一代吗?我还真接触的不多,大概你们还都还在拼命工作,无暇思考自己的心理问题吧。”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李一刀这一代,也就是六、七十岁的那一代知识分子,虽然经历战乱和新中国建国前后的混乱,但他们身上都多少残留一些中华民族优秀的品质,以及面对民族苦难的反思精神,他们有理想有道德标准——虽然这理想也许是不现实的,甚至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而生出的幻想,但他们选择理想则是基于亲眼目睹的民族灾难和自己的人生经历,是自愿的——而且他们有自愿选择的权力。所以,一旦他们发现自己的理想有误,他们要就是很痛苦甚至痛不欲生,要就是痛改前非,绝对不会怨天尤人,甚至嫁祸于人。李一刀就属于这一代人中的佼佼者。
“接下来就是五十多岁的这一代,包括陆卫方和胡建平,他们和共和国同岁,生长在红旗下,经历了中国建国后的风霜雪雨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一样吃过苦,但却有苦说不出。他们被耽误了,但却是被自己的狂热和无知耽误的——这批人目前都快速上位,成了共和国的脊梁。但是,和他们那饱经风霜又正当壮年的外表不同的是,他们的内心早就被掏空了,灵魂早就被建国后三十年的政治运动和思想洗脑扭曲得不成形了,他们的激情、信念和理想早在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中燃烧殆尽——面对眼前的世界,他们深感空虚、不安和恐惧,他们最常引以为豪的就是他们经受了人类最疯狂和最残酷的政治斗争和文化大革命,虽然正是这些政治斗争和文化大革命让他们失去了灵魂,成了行尸走肉……”
滔滔不绝的张德荣突然停下来,扫了我们一眼,把目光停在我的身上。
“至于你们这一代,也就是四十岁的这一代,真是乏善可陈,你们是不上不下,尴尬的一代。你们出生于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六十年代,人生启蒙的童年和小学是在文革中度过的,也就是说你们的灵魂深受影响,可是十几岁时,你们迎来了改革开放——两种截然不同的时代在你们身上烙下了鲜明的印记,可是你们却被这两种时代弄得莫衷一是,最终长成了不伦不类的一代——这当然是和你们上一代和下一代相比较而言的——你们的上一代,就是文革的一代,常常以自己所受的苦难来教训你们,看不起你们;而你们的下一代,又完全沉缅于无忧无虑的物欲横流之中,完全忽视了你们,所以你们真是很尴尬呀……”
张德荣继续目中无人、毫不留情地分析着我们这一代的尴尬和无奈,我和黎海都认真地听着,脸上确切地显出了“尴尬”的表情。
大概足足一个多小时后,兴奋的张德荣才真的累了,声音小下来,慢慢打住了话题。
我们两人起身告辞。
出门后黎海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张德荣博士真是个人才,一定要推荐他进公安局。他又对我强调说,公安局需要这样的心理学专家。
我一言不发。看到他向小车走去,我说,我想走走,散步回去。
“也好,我的案子结束了,不过你的工作才刚开始,——你可以开始写你的小说了。”黎海对我眨眨眼,做了个鬼脸。
我笑不出来,转身融进被城市苍白的路灯刺得支离破碎的黑夜中。
是的,我在黑夜里想,我可以开始写这篇小说了。

接下来,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边回顾整个案子,思索案情,一边断断续续地用文字在电脑上把脑海里的图画和思绪组织起来。除了每天入夜后,我下楼像幽灵一样在周围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游荡一两个小时外,一天三顿都是叫外卖在房间里吃。
本来这不是一篇复杂的小说,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写到后来,我神思恍惚。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几乎每天都是到凌晨四点才勉强闭上眼——可是,闭上眼的我仍然每个小时都惊醒一次——有时我感觉到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出现在房间,有时我看见中枪倒下的胡建平奇迹般地慢慢站了起来……
四个星期过去了,我也写到第十六章,但我的情况也越来越糟,有时大白天竟然感觉到房间里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飘荡——当我面对窗户沉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站在那里,于是我猛然转身,什么也没有!可是,我还是无法排除有人躲在门后,躲在床底下,躲在我的小房间里的感觉。
这期间,黎海一开始两个星期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他的声音很兴奋。有一次说他立了二等功,上面可能在考察他,等广海市公安局局长一退休,就会提拔他。另外一次又告诉我,在他的竭力推荐和力排众议下,心理医生张德荣已经进入公安局,成为他的副手。他说,大家应该出来聚一聚,庆祝庆祝……
我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声音,觉得很陌生和遥远,这一个月我都是关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几乎没有听见过其他人的声音。我听着黎海从话筒传过来的声音,不知道说什么。我仍然无法从自己的创作中自拔出来。
我的沉默让他打住了兴奋的话题,顿了一下,他问:“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快结束了吧?”
“如果你停止打电话给我,我会很快完成的。”我淡淡地说。
“别忘了第一个给我看。”他识趣地说道。
我挂了电话。当晚,我开始写第十七章,这一章就是我和黎海连夜出动跟踪嫌疑犯胡建平进入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不久,他拦下了一个夜归的女工——
这一章写得比较顺利,有水到渠成的架势,虽然我对动作的描写一向不擅长,但那天也没有多少行动。除了最后那一声在我耳边响起的“震耳欲聋”的枪声——
这一枪结束了我们多少天的迷惑和让人胆战心惊的破案推理,之后我们拜访了心理学家张德荣,使得黎海可以完成他的案子。当然,心理医生对我们的分析多少让我难受,但我受得了,而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最后,我给小说结尾了,结尾的那一句话是:
“是的,我在黑暗里想,我可以开始写这篇小说了。”
然后,按照我的写作习惯,我在小说后面加上:
“——全文完——”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杨子探案集》之《幽灵谋杀案》——全文完——

                         十九

我把小说打印出来,第二天一早给快递公司打电话,半个小时后,他们来人取走了稿子。我答应先把小说送给黎海看,虽然我知道他并不完全是想“先睹为快”,而是害怕我写了不该写的内容,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当然,我还有自己的想法。
三天后,黎海打来电话。
“杨子,真有你的,一个月不见,你就写了这么厚,有八九万字吧——”
我沉默着,他知道我在等他的评论。
“这么说吧,总体还可以,不过,你知道,我对文学不在行,从案情描写来说,你真是一流的,我看你的小说好像又重温了一遍探案过程,而且,小说加上心理活动和前因后果的描写,更精彩。好多地方让我看得喘不过气来,我看,到时我要请你给我们公安局文秘们好好上一课-------”
他一口气说了足足五分钟,我一声不吭。在他换气的时候,大概才感觉到电话这头的我一直保持沉默,他迟疑了一下,问道:“杨子,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我轻轻咳了一声。“你——你认真看了?”
我的口气里有明显的质疑和责怪。
“当然,——你知道我很忙,不过我连夜看的呀,连上厕所和坐车时间都用上了,下午开会时还在看,刚刚看完——”
“你最好再仔细读读——关起门来一个人读,读的时候最好用你的大脑想一想。”我冷冷地说,然后重重放下了电话。
放下电话的我,心里空荡荡的,好像那篇小说把我掏空了,又好像,我的魂魄还没有返回我的身体——

三天后的深夜,电话再次响起。我放下手里的书,拿起电话。
“杨子,嗯,我又仔细读了一遍《幽灵谋杀案》。你知道我对文学一窍不通,我把你的小说复印了给局里的几位有文学功底的同事看,所以,文学方面的意见我就说不出了。不过,在我再次读你的小说时,发现我读第一遍后给你的赞誉有些过高,你的小说乍读起来很有意思,但细细读,则发现结构并不完整,而且有很多漏洞,有些情节太玄,有些地方好像没有交待清楚,又有些内容不了了之,——当然,杨子,这可能是我太死板,用一个刑警的眼光在读文学作品,我知道,这是写小说,毕竟不是案情报告,当然不能一板一眼,照葫芦画瓢——”
我轻轻咳了声,打断他:“可我是一板一眼地写的,没有虚构,更没有按照自己的好恶取舍情节。”
“这——”他声音流露出明显的迟疑,“这么说,你的写作没有问题——”
他突然停下来,电话里传来让人不安的沉默。
“杨子,你——什么意思?”黎海的声音再次传过来时,有些微微颤抖,颤抖中有不安。
我叹了口气,不想在电话里谈下去,转移了话题。我问:“你把我的小说都给谁看了?”
黎海顺口说出了西城公安分局的小王,局长办公室秘书,以及刚刚进入公安局的心理学博士张德荣等共有五六人。他补充道:“这里面有些人是文学爱好者,有些是参与办案的,你小说中写了那么多心理学知识,自然张德荣也是权威,所以,我就都给他们每人复印一份,这两天我们几个中午吃饭碰到一起时还在议论你的小说呢——”
“谢谢了,”我说,“这是我第一篇推理破案小说,说实话我自己也拿不准,想找人参谋参谋——黎海,你看是不是这样,我们找个时间,大家聚一聚,也让我有机会听听同志们的意见。”
“哈哈,好好,老同学,我正有此意,再说,破了这么大的案子,我们还没有庆祝一下,不如,明天就……”

第二天中午,我来到公安局,进入黎海办公室,里面已经烟雾缭绕,好容易才看清房间的各位。
看到我进来,大家都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
办公室里除了我认识的张德荣博士、西城公安分局小王,还有一位年轻的戴眼镜的男民警,两位女警大概是办公室秘书之类的,应该都大学毕业不久。黎海向我简单地介绍了两位女警和那位眼镜。眼镜是广海市公安局唯一一位在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过短篇小说的,他目前在公安局办公室负责文书工作。
除了黎海和小王,大家都穿着警察制服,这让我有点不自在。但更让我吃惊的是张德荣,他不但整整齐齐地穿着警服,而且警服上竟然挂着皮带,皮带上挂着配枪。我和黎海交往这么久,一次也没有看到他穿警服,更不要说看到他把配枪挂在外面了。
大概误以为我在打量他警服上的肩章,张德荣不好意思地笑笑。黎海故意带点酸溜溜的口吻说:“人家是博士,一进来就享受处级待遇,警衔和我一样,明年可能就会比我多一颗星了。”
我这才发现,张德荣的警服是呢子布料,肩章上的条条和星星都比另外几个年轻警员多好几个。在这些条条和星星的衬托下,张德荣一扫心理学家那种给人破落和荫翳的印象。此时用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来形容他是恰如其分的。
我把眼光从张德荣身上收回来,把注意力转向正在说话的黎海。让我心里暗暗好笑的是,大概是在自己的部下面前,黎海竟然摆出作报告的架势。
“——我就说这么多,大家对杨子同志的小说有什么看法、意见和修改建议,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先说,我很喜欢这篇小说,真的,”抢着发言的是坐在我右边的女民警,她有一张椭圆形的脸蛋,两个眼睛透出浪漫,说话时两个小酒窝在白净的皮肤上若隐若现,让我对黎海有这样可爱的部下生出淡淡的嫉妒。“中国的推理破案小说很少,我们这些爱好者只能看国外的,可是那些案子发生在国外,政治、文化和社会背景都不同,和我们相去遥远,再惊险和刺激,读过后也总是若有所失。”
“我同意。”那位眼镜民警说。
“还是多提意见吧,”我被烟雾呛得说话都不连贯了,“还是多提意见。”
“好,我提意见,”小酒窝用乌黑闪亮的眼睛看着我,“你的小说太沉重,一般读者读小说是为了放松,是为了从一天紧张的现实生活中解脱出来,可是你的小说却把更加沉重甚至残酷的现实摆在读者面前……还有,小说中多处出现对太平间和尸体解剖的描写,好恶心耶——你们说,读者会不会得到这样一种印象:作者有点心理变态?”
小酒窝的话让大家怔了一下,随即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另外一位女警显然也有同感,但那位眼镜则不同意她们的意见,他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杨同志这篇小说表面是写推理破案,但却隐藏着三个更深的内涵,或者说是作者写作的目的。一是作者并不单单是为了写娱乐性质的小说,而是想把严肃的现实寓在娱乐小说中。二是小说具有知识性,杨同志通过破案故事向普通读者展示了人体和尸体解剖等知识——我们每个人不管今天怎么样,多么漂亮,最后都会变成一具尸体,对不对?第三,杨同志的小说是借大量的人类尸体描写,提醒我们关注人类的‘灵魂’,也就是从肉体到精神,从物质到信仰——人类是很奇怪的,不看到那些让人厌恶的尸体,谁会想起‘灵魂’呢?当大家都沉湎于横流的物欲中而想不起‘灵魂’的时候,我们又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眼镜的话让我暗中好奇,不觉抬头细细打量他。他的发言引来张德荣和黎海一通高度的评价。西城公安分局的小王听得半懂不懂,也跟着局长一起点头。
另外一位女警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黎海朝她鼓励地点点头。
女警鼓起了勇气:“小说里没有女主角,缺少一点男欢女爱,这样拍电视剧就不行了,想想吧,电视剧里怎么能缺少漂亮的女演员。”
大家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停息后,我表示由于这个故事是基于真实的案情,我心情一直比较沉重,一沉重,就失去了构思风花雪月和男欢女爱的兴趣。我笑着保证,下一篇小说一定会注意的。
“我说两句,”开口的是张德荣,他把一根烟屁股按灭在烟灰缸里。“从杨先生的小说,可以看出他在竭力尝试一种新的表现方式,那就是用流行小说的形式来表达严肃的社会问题,或者说,把严肃的题材用流行小说的形式包装起来呈现给读者——”
“好,这也是我想说的,”黎海不甘人后地打断张德荣,“这家伙总是想兼顾‘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把流行和高雅融于一炉。”
我冲他挥挥手。“你别打断人家老张。”
“一样的意思,一样的意思,”张德荣谦虚地说,“听黎海局长说,杨先生给自己规定每两天读一本书的任务,而且一直坚持了八年之久,可见杨先生真可谓读万卷书。这些从杨先生的作品可以看出来。”
张德荣停了一下,拿起一个大大的杯子,喝了一口自泡的通大海。他的话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我自己。
“从杨先生的小说里,我甚至可以逆推出他读了哪些书,是怎么读的。”他停了一下,得意地扫了眼满屋好奇的目光。“我从来没有到过杨先生的住处,听说,他的床上两边都堆满书,我想,杨先生床上的书肯定一边是严肃文学包括世界名著,另外一边则一定是通俗小说包括奇闻轶事,而他选择读物一定是一视同仁,看一本左边的,一定再读一本右边的——”
一阵轻轻的躁动,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我。我不得不赞同地点点头,眼睛里流露出对张德荣的佩服,心里却有些吃惊和不安。
张德荣接着说:“作为一个心理学家,我对杨先生在小说中把每个人物的心理都细致入微的描写出来表示极大的赞赏,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尝试,了解一个人的心理还不能说可以百分之百推测出他们的行为,但也差不多了。大家知道,我一直认为,在当今发生巨变,人们出现信仰危机的时刻,我们公安要对付的罪犯十个里面至少有九个是心理变态。”
大家又是一阵议论。静下来后,黎海和我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还没有发言的西城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小王。
小王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我——我,对文学我可是门外汉,我只知道杨先生的书挺好看的,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吸引人的推理破案小说,当然,我也从来没有看过任何小说——不好意思,我——我觉得杨先生的书中对案情描写好像忽视了什么——”
“我是按照案情发展一五一十真实记录的,应该没有忘记什么吧?”我故意提高声说。
“我知道,我知道,”小王更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我不是这意思,我知道你没有忘记什么,我的意思只是说我有这感觉——我的感觉可能有问题——”
小王说到后来,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办公室陷入暂时的沉默,每个人都好像在想心思,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黎海敲了敲桌子,爽声说:“既然说到案情,如果没有人发言了,我也想说几句。大家知道,我对文学不在行,我就不班门弄斧了——但这件案子是杨先生协助我们侦破的,可以说,我们大家并肩战斗……
“我看第一遍小说后给杨先生打电话,告诉他小说写得好,让我好像在读一份用文学语言写出来的案情报告,但杨先生只是冷冷地要求我再仔细读一读,然后就挂了电话。于是我又仔细读了一遍,两遍,虽然每读一遍我都了解了更多的社会现实,更理解杨先生用心良苦的文学创作,但与此同时,也越来越对小说中的故事本身产生了疑问——好像缺少点什么,推理好像有漏洞,证据又被我们忽视了,到最后甚至有点自圆其说——这到底是杨先生的《幽灵谋杀案》本身写作上出了问题,还是我们侦破的这个案子自身出了毛病……”
黎海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房间里的空气渐渐沉重。
“特别是当我第四遍看到小说的最后一章,就是我‘砰’的一枪击毙了凶手,并在张博士的分析下成功结案后,我突然有种感觉,那就是这小说有点虎头蛇尾,结尾不够理想,甚至让我一度觉得,小说还没有结束——”
“小说确实没有结束,”我大声地打断黎海的话,站起来冷冷地扫了大家一眼,用一种沉重但清晰的声音慢慢地说:“《幽灵谋杀案》并没有结束,因为我们的案子还没有结束。今天我就是来请大家帮我完成这篇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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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我的话让房间里的空气凝聚了足足有十秒钟,仿佛连飘浮的烟雾也停止不动了。
我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动作和表情。一分钟后,我缓和了口气,轻轻地说:“我想借这个机会,把这篇小说写完,希望大家配合。”
大家脸上都出现疑惑。我接着说:“请大家理解,我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受到任何干扰和打搅,包括电话和烟雾。”
我走到门口,把门锁死,转过身来用坚定的口气说:“任何人敲门,都不能开,否则我无法分析下去。另外,请吸烟的同志立即停止吸烟,坚持一下,要不了半个小时。”
说着,我在大家惊奇的目光中走到黎海的办公桌前,把他桌子前的两部电话线都拔掉。然后向他伸出手:“请把手提电话拿出来——”
“杨子——”黎海本来想责问我,但看到我严肃异常的脸色,他咽回了到口的话,顺从地掏出手提电话递给我。我关了机,举着电话面对另外的人表情严肃地说,把手提电话全部关机。在座的看到局长的电话都关掉了,都纷纷照做。转眼之间,桌子上摆了五部关掉电源的手提电话。
“谢谢,”我坐回到原位上。“这样,我才能不被打扰地完成我的小说——也就是《幽灵谋杀案》!”
房间里很安静,烟雾也慢慢从窗户飘出。我缓缓扫了眼周围,大家的面孔逐渐从消退的烟雾中清晰起来。
“谢谢大家从文学创作的角度对我小说提出的各种意见,我会认真考虑并在下一部小说中体现出来。不过,说实话,我对发表推理破案小说没有信心,我不是那种可以写出轻松小说的人——这点黎局知道,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政治动物’。我倒是一直想回避政治、也尽量不谈政治,可是政治不但已经渗透进我们的衣食住行,而且也钻进我们的大脑和骨髓,——不过,今天不说这个,还是回到主题。对于这篇《幽灵谋杀案》,是否能发表,已经不是我最大的关心。”
我停了停,扫了眼满脸疑惑的听众。
“这篇小说写得很艰难,不像我以前写那些虚构的小说,可以随心所欲,前面不小心留出一个漏洞,后面找机会编个故事堵起来就行了。这次不行,这次我虽然仍然是写小说,可是却不敢擅自发挥,我小心翼翼地按照实际案情一路写下来……
“——当我写完后,或者我认为自己写完整个故事时,我突然发现,小说的推理和结构存在明显的问题,可是我怎么都看不出问题所在,——那时,我已经知道不是我的小说出了问题,而是案子本身有问题。我知道你们读过甚至在座有人亲自写了公安局的案情报告,如果我让你们再去读一遍,肯定没有人愿意,甚至会认为我多此一举。所以,请原谅,我只能换一种方式,让你们认真读我的小说,——果然不出我所料,两位直接参与破案的人黎局和小王都发现我小说在破案推理上的漏洞,以及给人还没有结束的感觉。”
黎海凝重地看着我,我怕他插进来打断我,有意无意地冲他摇了摇头,继续讲下去。
“我的小说详细记录了案情侦破的经过——但是,细读小说后,黎局和小王,包括我自己,都产生了疑问,为什么小说中出现了漏洞,而且好像并没有结束呢?”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房间里静得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得见。我很满意这个效果。
“请让我分析一下,”我装出若无其事地说,“这篇小说,或者这个案子,给人最深的印象是什么?就是一个看不见的幽灵贯穿始终,——用张德荣博士最后分析案情的话来说,就是社会变态和个人变态造就的那一个个扭曲的灵魂……,
“刚才张德荣博士说得不错,小说中或者说这个案子中,我们借助对每个当事人心理的分析接近、认识和识破当事人的内心世界,从一个涉案人到下一个嫌疑人,使用排出法逐渐接近真凶——最终让事情真相大白。小说中我真实地记录了破案过程中对每个人的心理分析,这些人甚至包括我自己——当然除了一个人,这等一会再说。
“由于幽灵谋杀案为高智商犯罪,除了一具具尸体外,人证物证和凶器都找不到,这个时候,我们却被一个幽灵带着走,最终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凶手’——不过……
“现在,我还是从头讲。第一个连环谋杀案,也就是西城医院外科医生陆卫方的连环杀人案,是一个典型的连环杀人案。破案无外乎从现场找线索,从死者人际关系找线索,找人证和物证,以及动机。在这起案子中,凶手智商很高,几乎没有给警方留下任何人证和物证,被害人又是素不相识的外来人口,这使得破案的关键只剩下一个:作案动机。
“黎局正是从作案动机——杀人取器官——顺藤摸瓜找到罪犯的,当然找到罪犯后,由于没有物证和人证,所以就必须得到罪犯的亲口证供。这点要归功于张德荣博士。”
说到这里,我停了一下,瞥了眼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张德荣,三位制服民警也向他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半年后,”我具有磁性的声音以讲故事的语调把大家的目光再次吸引过来,“一系列谋杀案突然发生,而且和半年前的作案手法几乎一模一样。任凭谁都可以看出来,这是一起模仿犯罪。模仿犯罪在国外很普遍,但在中国非常稀少。中国的谋杀案大多是谋财害命,——谋财害命几乎占到中国谋杀案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另外的百分之十也基本上有明确的动机,例如强奸杀人、报复杀人等等。唯独这模仿犯罪,中国非常少,而至于说到模仿一个连环谋杀案,在我的印象中,几乎一起都没有。”
黎海和小王也都赞同地点点头。
“我们说,侦破陆卫方杀人是从杀人动机推测出来的,那么这模仿陆卫方的杀人就没有一个可以让我们顺藤摸瓜的动机。特别是如果凶手同样可以做到滴水不漏,不给我们留下物证人证的话,那要破案就真是一场智力的较量——罪犯在暗,我们在明,这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你们都是干警,比我更清楚,杀人案件的破案率远远低于百分之五十,所以,就算真有杀人案无法破,也并不奇怪。可是,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凶手好像是为了模仿并且蓄意挑战警察,我们一天不抓住凶手,他就一天不会停止杀人……”
我扫了眼大家,对于他们的聚精会神很满意。
“我可以告诉大家,如果凶手只是为了模仿陆卫方,为了挑战警方的破案能力,那么,我们还真的无法破案。我们不是在侦破电影和福尔摩斯的小说里,现实是残酷的。大家不妨设想一下,一个高智商的杀人犯,只是为了挑战警方,在市区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随便捅死一个人,我们有什么办法?当然我们可以把事情公布于众,提醒全市人民包括外来人口提高警觉,做好自保,——基于政治影响,黎局告诉我不能这样做。我们看起来真的没有办法了……
“就在我们束手无策的时候,那只神秘的幽灵之手就出现了。我们开始被这只神秘的幽灵牵引着从一个嫌疑人到下一个嫌疑人——整个破案过程中,我和黎局都很被动,但却又无能为力。我们只有跟着感觉和那个看不见的幽灵走,好在那个幽灵把我们引导到凶手那里,你们知道,最终我们确实找到了‘凶手’。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呢?这只看不见的手是不是真的存在?到底是谁的?是正义的幽灵之手?还是一只幕后黑手?又或者就是‘凶手’……
“不久我就知道这只手确实存在,因为这只手把一只印有陆卫方指纹的杯子故意留在作案现场。这件事当时在公安局引起了不安甚至恐慌,却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大家知道,这件案子本来毫无头绪,神秘、鬼魅,可是突然出现了陆卫方的指纹,那就不同了。如果真有鬼魂的话,他绝对不会像人一样思考,去弄个沾了指纹的杯子来吓唬人。所以,当凶手认为那只故意留下的杯子达到某种效果的时候,其实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只杯子让我清醒过来,我渐渐认识到,这个所谓的模仿者绝对不是在单纯模仿,他有自己的作案动机。模仿犯罪只不过是他释放的烟幕弹。我只要找到了他的作案动机,就能找到这个人。
“大家可能要问,既然我已经从沾了陆卫方指纹的杯子上看到了新的动机和线索,为什么后来还一直走弯路,被牵着鼻子走呢?首先,我没有选择,我只能顺着那个牵着我们的看不见的手走,才能抓到那只手;其次,那位凶手确实是高手,他精心设计的一环环,都非常有说服力,例如李一刀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都成为他误导和玩弄我们的一环,我们确实没有能力回避他设的这些圈套,我们只有一个一个圈套钻下去,希望他最后机关算尽、黔驴技穷……”
我停下来,扫了眼周围。黎海应该是第一个预感到我要说什么,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我为老同学难受。
“一只看不见的手,一个游荡在空气中的幽灵,牵引着我们去‘破案’,而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我们只好跟着走——这只手是什么?幽灵又是否存在?我得说,我和黎局相当长一段时间是在黑暗中摸索。是谁再次给了我灵感呢?是张德荣博士,他在见到我们后,告诉我们,所谓幽灵只不过是一些人过去的经历造成的创伤,只不过是一些变态和被扭曲的灵魂等。——真得谢谢张博士,他让我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张博士一言点醒梦中人——我们之所以觉得有幽灵缠绕,正是因为这件案子发生后我们接触的所有的人几乎都有心理问题,甚至有精神病。于是,我就开始分析每个涉案人的心理,并找他们之间的关联——你们大家猜猜,我找到了什么?”
我停下来,扫了眼大家,我发现小王悄悄站起来,走到窗户下面的饮水机旁边用纸杯装了半杯水。但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站了一会,向左边走了几步,斜靠在书架上,就在张德荣博士的身边。
我感觉到,他是第二个猜到我要讲什么的人。我稍感安慰,继续讲下去。
“陆卫方、李一刀、胡建平等,这些人都有心理变态,但正如张博士所讲,不是一代人,加上每个人的经历和所受教育不同,所以,我没有找到缠绕这些人的‘幽灵’有什么共同之处,但我确实发现了把这些人联系起来的一个‘幽灵’——那只看不见的手——
房间里每个人都凝神静气,等着我说出那只手。
“——那只看不见的手就是张德荣博士!”

                          二十一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移动,但房间陡然充满了一种可以明显感觉到的强烈不安和躁动。
说出答案时,我没有正眼面对张德荣,然而,我的眼角无时不在观察他。我注意到,当我说出他的名字的时候,一直在竭力抑制不安的心理学博士脸上露出了惊恐不安。
好在听出我弦外之音的小王已经悄悄移动到他的身边,否则,面对身穿警服腰挂配枪的张德荣,我可能无法平静地讲下去。
“张博士,你这只看不见的手一旦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几乎是立即恍然大悟——只有你这个心理学博士才能够如此不着痕迹地支配这一个个有心理疾病的‘幽灵’,把我们弄得昏头转向、迷迷糊糊;也只有你才能带领我们在心理变态的幽灵之中‘游刃有余’,最终找到了‘凶手’……”
“你在讲什么?”张德荣抗议道,斜了斜身子,这细微的动作让他身后的小王朝他迅速地靠过来。张德荣感觉到了身后小王的动作,头上渗出了汗珠,脸色变得煞白。他伸手扯松了领带,想让自己透一口气。
“你知道我在讲什么!作为心理医生,你的工作就是听取病人的啰嗦,他们向你倾诉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向你诉说折磨他们灵魂的苦难,让你倾听他们的抱怨、痛苦、失望和愤怒——你了解了这些人的内心世界,也就很容易设计一个个圈套,让我和黎局在这些人——他们都是你的病人——之间穿梭,我们当然觉得是进入了幽灵世界——这些人也就是你说的幽灵……”
“杨先生,你的想象也太丰富了,”张德荣挤出嘲讽的表情再次大声抗议道,“你没有任何证据,凶手已经被击毙——”
“击毙的那个胡建平不是凶手,”我说着,抱歉地看了眼黎海,他脸色苍白,眼神充满挫折。“他只不过是那只看不见的手一路把我们牵引过去,最终呈现给我们的‘凶手’——可他不是凶手!他是病人,你的病人。”
我说着,转头盯住张德荣的眼睛,对峙不到五秒,他移开了渐渐散乱的目光。
“其实,你几乎从一开始就在误导我,牵引我,只是那时你还没有犯罪,或者甚至没有想着要杀人。还记得第一次读黎局给我的那份你引诱陆卫方坦白的记录,我很震惊,但却说不出来为什么如此震惊。
“陆卫方为什么杀人?很简单,他想取得死者的器官,他想赚钱,想让自己的医院在激烈的竞争中独占鳌头,——这动机很简单,但是却不是我从你和陆卫方的交谈中看到的。
“当然,为了引诱陆卫方坦白,你完全可以那样循循善诱,很多凶手到死都认为自己杀人是没有错的,错在不小心而露出了马脚。没有人会认为你引诱陆卫方坦白的方式——把他说成是英雄——是不对的,可是,在我读这些记录时,我还是感到震惊。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那就是你那些引诱表面看来是你的策略,但实际上正是你自己的心理写照!”
“无稽之谈!”张德荣想站起来,但被悄悄放在他肩膀上的小王的手制止了。我想,满屋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张德荣的表情和身体语言开始背叛他自己。办公室里另外几位如果刚才还不明白我为什么把烟雾赶走、把电话切断的话,现在一定清楚了——烟雾笼罩下的表情是模糊不清的,而紧急关头的一个电话可以让罪犯缓解情绪,让他们迅速调整情绪,甚至调整本来无法控制的荷尔蒙分泌。
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否则,我就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无稽之谈?前面我说过,在我的小说中,所有的人物的心理都被分析到了,其中大多都是在你的引导下分析的,可是只有一个人的心理我没有写到,那个人就是你!你其实和胡建平、陆卫方是同辈人,当你分析他们的心理的时候,很多时候,就是在分析自己,我一开始忽视了,后来才明白这个忽略是致命的。”
“可是那个指纹——”黎海突然结结巴巴地插进来问。
我没有想到他会出声打断我,我本来应该责怪他,但我不忍心。如果我的推理成立,我的老同学黎海也变成了一个“杀人犯”——他误杀了无辜的胡建平!
“那个指纹是张博士这个幽灵露出的最大破绽。指纹大概是想让我们思想混乱,但他不想一想,我们迟早会查出陆卫方确实死了,这样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谁能够得到陆卫方的指纹。在陆卫方案发前,没有人会把他摸过的杯子保存起来。只有在他成为凶手后,才有人留下他的指纹。那么,陆卫方被抓后,能够接触他碰过的杯子和盘子的人几乎都是拘留所和监狱的警察。当然也有一次是例外,那就是我从张德荣博士和陆卫方交谈的记录上读到的,——你给陆卫方带了一杯自己泡的通大海——你是心理医生,也是请来审问犯人的,自然没有人阻拦你。而大家都知道,泡通大海一定得大玻璃杯,一般的纸杯是不行的……”
张德荣的气喘声越来越大,但他还是不服气地看着我。“凶手已经被当场击毙,他举起刀子要行凶——”
“是的,他举起了刀子,但并没有要行凶,而且他举的是一把根本无法杀人的餐刀。”
我说着扫了眼其他人,发现他们眼里也有疑惑。我继续说:“大家可能无法理解,但张博士,你应该清楚,我和黎局之所以会被李一刀、胡建平这些心理变态的病人蒙住,其实都是因为你这个高手。作为心理医生,你给我们讲的是你在分析他们,救治他们。可是这只是你自己的一面之词。事实上,现在回头看,无论是李一刀还是胡建平,他们到你那里求治后,几乎毫无例外的是病情越来越重了——为什么?因为你不是在治疗他们,而是利用你掌握的心理学知识在加深他们的心理变态。这一点我其实早该想到,李一刀不是一般的人,为什么会钻进牛角尖而无法自拔?想想不就明白了,他虽然是生理疾病的专家,可是在心理上,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可以轻易利用自己的知识,把他的心理疾病加重而不是治愈。
“这样说,大家应该明白胡建平为什么越来越认为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了。我已经了解到,他到你这里来之前病情并没有那么严重。等到他到了你那里,被你精神分析几次后,反而越来越严重。你利用自己对胡建平这代人——也就是你自己这一代人的了解,再添油加醋地编造他的心脏捐献人陆卫方的怪异故事,这样引导来引导去,让本来面临人生危机的胡建平彻底得了精神病——
“最后一次,当我们的包围圈缩小后,你害怕了。那天下午他到你这里来,你说了什么?当然不是你那晚告诉我和黎局的。如果要反着使用心理知识,我相信,美国的大学至少教了你十种方法说服一个精神病患者去用刀叉威胁人—— ”
“这——”张德荣已经瘫软在凳子上,但他还没有放弃最后的挣扎。好在我已经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小王敏捷地伸手到张德荣的腰间,抽出了他的手枪。
“你可以对胡建平进行催眠,当然你可能没有掌握催眠术,再说对一个严重的心理变态者,用不着催眠。——你可以直接告诉他,你想出了找到胡建平到底是谁的方法。胡建平听到你有办法告诉他自己是谁,当然就言听计从。于是,你说,要想证实自己到底是陆卫方还是胡建平,方法很简单,只要他能够乘黑夜走一遍当初陆卫方杀人的现场——那些半明不暗的小巷,看是否可以找到感觉,就可以了。然后你告诉他,如果还无法确认自己以前是否到过那些街道小巷,可以带一把餐刀,试验一下当初陆卫方杀人的方法——下不了手,自然不是陆卫方,能下手,就是陆卫方。反正是餐刀,以一个心脏移植者的力量,根本杀不了人——这样的话,那个迷失了自己,很想找出自己到底是谁的胡建平没有理由不听你的,你毕竟是他的医生。”
“你……你、你胡说……我为什么不直接给他手术刀?”
“因为你还留了一手,你并不知道我们能够当场击毙他,如果你给他手术刀,那么无疑说明你自己和手术刀的关系。可是如果他用餐刀,就算被我们抓住了,你也可以脱身,——这点你比谁都清楚,因为我刚才的推测你说服胡建平去做的事,并不是我凭空想象的,而是国外一直流行的一种心理治疗方法。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到时,你完全可以告诉我们,你为了治好胡建平的双重人格和精神分裂症,才不得已使用这个治疗方法——”
“你——”大家都看得出,张德荣完全垮下来了。小王的手里多了一幅手铐。“你血口喷人——这都是你的推理——”张德荣声音颤抖,连嘴唇都发白了。
我们都静静地看着他,毫无疑问,他的样子已经在五位警察的面前证实了我的推理,暴露了他就是凶手。
“你只是推理——你胡说八道,你、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我像杀人狂吗?我没有动机的,你知道……”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我告诫自己,心不能软,否则,机会稍纵即逝。
“为什么杀人?作案动机?”我脸上带着不屑的嘲笑,“你不是说过吗,杀人还需要什么充足的理由,有的人不就是为区区几十块钱而杀人吗?这话没有错,但不要忘记,为了几十块钱而杀人也是有动机的。至于你为什么要杀人,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也正是动机。可能没有人会想到,你杀人的动机竟然是——”
我一时语结,用颤抖的手指着他:“——为了这一身警服!”
两位女警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我喘了口气,把话说完:“你回到广海市开心理诊所,这注定要失败。在这个社会大变革的时代,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金钱和权力而搏斗,有几个人会注意到他们的心理是否正常?于是很自然,你不被重视,更让你难受的是你看到那些比你无能比你心灵更加空虚的同代人都快速上位,当了名医、市长,发了大财,甚至成为即将接掌共和国政权的第五代领导人,你再也坐不住了,再也不想当心理医生了——你厌倦了整天坐在那里听那些心理变态的人叨唠。
“你已经五十岁了,你的选择并不多。我们已经知道你想当警察,在慢慢变成警察国家的中国,警察无疑是权力的最鲜明的象征。当然,这个社会都变态了,每个人都有点心理不正常——作为心理学家,到警察部门应该可以大有作为。只可惜公安局上面的领导还是死脑筋,他们屡次拒绝你——于是,你愤怒了。
“按照你对每一代人的分析,如果我这一代人愤怒了,最多写文章呐喊几声,如果是老一辈愤怒了,他们也许开始时痛哭流涕,到后来开始反思、调整自己,调整不过来的,甚至去自杀,绝对不会怨天尤人。可是,你这一代——也就是建国后培养出来的文革的一代,你们心灵空虚,干什么事都没有底线,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正是你对自己这代人的分析。谢天谢地,正是根据你的启发,我才能够理解你竟然为达到自己小小的个人目的而去连续杀人。杀人只是你的手段——你的目的则是要穿上这身警服,让公安局的领导心服口服地招收你成为破案专家。
“你利用自己的病人把案情弄得如此扑朔迷离,好像是一个幽灵到处飘荡而杀人——每次在我们快要迷失的时候,你都能及时让我们找到你,——于是在你的分析下,我们再次走上追凶之路,最终,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是在你的专业知识帮助下,让我们找到并击毙了‘凶手’,并且在你的分析下 ,给案子划上了句号……——破案后,你自然被黎局长大力推荐,最终穿上这身沾满受害者鲜血的警服……”
在小王给他戴上手铐时,张德荣已经失去反抗的意志和力气,连最后的挣扎也放弃了。眼镜还是冲上去,迅速扯下他的肩章和领章(注:按规定,不能给戴着警衔或者军衔的人上手铐。尊重警徽和军徽)。他们把已经浑身瘫软的凶犯抬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黎海。黎海脸色苍白,好像瘫痪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大皮椅子里——
“老同学,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其实我和他一样难过,如果能够早一点破案,那个无辜的胡建平就不会死了。
“谢谢你,杨子,你最终破了案,”他有气无力地说,“不过,你非要在我的部下面前破案,让我无地自容吗?”
“是的,”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证张德荣是凶手,”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刚才因为紧张而浑身汗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直刺五脏六肺。“只有在你的办公室,在五个警察面前,我才能破案,也给我小说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结尾。”
“我明白了,”黎海脸上出现一丝苦笑,“你不让电话进来打断你,不让烟雾遮掩大家的视线,然后你靠自己并没有什么证据的推理分析,让张德荣彻底垮下来——也就等于让他自己在五名警察面前公开承认你的分析是对的,他想赖也赖不掉了,你准备这样写进小说里?你可以不把我写进去吗?真他妈的让人难堪……”
我已经走出办公室,把黎海的话抛在身后。我困极了,我得回到我的小楼里好好睡一大觉……

《杨子探案记》之《幽灵谋杀案》——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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